浪漫灯笼

都8102年了我终于想起来发lft了……。是收录在2017樱桃本里的译文。

这篇标题原文是おしゃれ童子，直译的话就是爱打扮的（赶时髦的）孩子。既然如此翻译过来也不禁想对标题“打扮一番”，当年拟了好多种方案，最终还是选了一个“似乎太宰老师会比较喜欢这种……！”的XDD

幽默的太宰老师可爱至极！

译文利用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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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禁止翻印。

希望能够遵守这个约定/e\不然窝会考虑停止配布的……。

鲜衣公子

 

文/太宰治

译/郁川月

校/新名荷稻

 

他从孩提时代起，便很爱打扮。小学里每年三月的期末大会上，一定会有他作为学生总代表从校长手中接受奖品的环节，校长在讲坛上将奖品递过来的时候，他便在讲坛下伸出双手接过。这是严肃的瞬间。那一刻，这孩子心无旁骛，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伸出去的两腕的装束上。他在絣织的和服下穿着纯白的法兰绒衬衫，从和服的袖口处，刚好可以窥见衬衫露出一寸，那衬衫的雪白映在眼睛里，令人感觉自己简直如同天使般纯洁，他独自沉浸在沾沾自喜当中。期末大会的前夜，他将袴与正装和服，还有刚做好的白色法兰绒衬衫，并排叠放在枕边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两度三度从枕头上抬起头，查看枕边的各样东西。虽然，那时点的还是煤油灯，房间很昏暗，法兰绒的衬衫却依然散发着纯白的光芒，仿佛正在燃烧一样。一夜过去迎来了期末大会的早晨，他起床后就赶紧穿上衬衫，曾经有一次，他还悄悄地拜托年老的女佣，为他在衬衫的袖口，多缝上一粒纽扣。他计划在接受奖品的时候，袖子一晃间便能露出来，三粒四粒贝壳制成的纽扣，闪闪发光。离开家，前往学校的路上，他偷偷地将两腕向前方伸出去，模拟着接受奖品的动作，无数次无数次地预先检查着，能否让衬衫的袖子，既不多，也不少地，露出恰到好处的长度。

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他这份寂寥的爱打扮的心，年复一年愈加讲究了起来，从乡村的小学毕业后，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去乘火车前往十里外省政府所在地的小都市，为了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而离开家门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少年的装束，怪异得让人同情。他实在太喜欢白色的法兰绒衬衫，于是，当时他也穿了一件。而且，这次的这件衬衫有着像蝶翅般巨大的衣领，如同夏天的开襟衬衫要盖住西装上衣的衣领外侧一样，他将这件的衣领，悄悄地用完全同样的方式，拉到了和服的领子外面，盖住了和服的领子。不知为何，看起来像口水巾似的。但是，少年正可怜地紧绷着神经，以为这种做法，能让他看起来极像个贵公子。久留米絣（注一）下面，穿着泛白的缟纹（注二）短袴，长筒袜子，闪闪发亮的黑色军靴。还穿着斗篷。由于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身体病弱的缘故，少年生活用度，都需要温柔的嫂嫂费心。少年机灵地向嫂嫂撒娇，硬是要把衬衫的领子做大些，被嫂嫂笑了，他便当真生气了，为少年的美学无法被任何人理解感觉委屈到想哭。“脱俗、典雅。”少年的美学的一切，用这四字便可概括。不仅如此，他活在世上的一切、人生的全部目的皆可用这四字概括。

故意不把斗篷的扣子扣好，让它仿佛马上就要从小小的肩膀上滑落似的，勉勉强强地披着，他相信这是时髦的行为。他是从哪里学来这种穿法的呢。或许所谓爱打扮的本能，就是没有榜样，也能靠着自己发明出来的吧。

因为这几乎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像样的都市，少年在装扮上倾注了毕生的努力。他兴奋极了，以至于刚一到达这个本州北端的小都市，连说话的用词也完全变了。他用起了早前在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方言。然而到了下榻的旅店，听了旅店女服务生们的口音，才知道这里与少年出生的故乡一样，也是讲津轻方言的，少年感到有些沮丧。出生的故乡，与这个小都市，相隔还不到十里。

进入中学以后，因为学校的校规严格，想打扮也相当艰难，他就自暴自弃起来，睡觉时懒得把裤子压平，鞋子也不擦了，腰包松松垮垮地垂着，故意驼着背走路。那时候的驼背养成了习惯，十五年过去，就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改过来。那段时期，称得上是装扮的黑暗时代。

从进入了比那个小都市又远了十里的某个县城的高级中学开始，少年的装扮，也蓬勃地发展了起来。发展过度，结果变成了奇装异服。他做了三件不同样子的斗篷。一件斗篷，是海军蓝色的薄哔叽质地，吊钟型斗篷。让人把它做长，到了拖地的程度。少年那个时候，身高也渐渐蹿到了将近五尺七寸（注三），这件斗篷，如同恶魔的双翼，颇有效果。穿这件斗篷的时候，他就不戴帽子了。也许是觉得上面有条白线的制服帽，与魔法师不太相配。从朋友们那里得来了“歌剧魅影”这个绰号，他皱着眉头，心里却并不反感。另一件斗篷，是觉得威尔士亲王的海军将校装扮很美，仿造着那个做成的。有些地方还加上了少年独创的修饰。首先是衣领。是开口很大的衣领。不知为何他似乎很喜欢开口大的衣领。衣领上还覆盖着一层黑色的天鹅绒。胸前是双排扣，金色的纽扣七组，整齐地排在上面。纽扣的行列结束的地方，紧紧地束细了腰，然后短短的衣摆，一下子舒展开，这里的弧度必须极其轻盈，他要求裁缝重新缝了三次。袖子也窄窄的，袖口上，竖着排列了四粒小小的金纽扣。使用了黑色的，稍微有点厚的毛呢质地。这件斗篷是作为冬天的外套来穿的。他似乎有着些许自信，这件外套，与白线的制服帽十分相配，看起来一定很像英国的海军将校吧。戴着白色的山羊绒手套，天气严寒的时候，就把白色的丝绸披肩卷起来围在脖子上。他一副下定了决心，就算冻死也绝不穿厚重的毛织类衣物的样子。然而，这件外套，被朋友们嘲笑了。有一个朋友指着开口很大的衣领，大笑着说，简直像口水巾一样啊，真失败啊，跟大黑天（注四）似的。还有一个并没有恶意的朋友被吓了一跳，说，哎呀是你啊，还以为是巡警呢。这位北方的海军士官，感觉无地自容。立刻就不再穿那件外套了。他又去做了一件。这一次，他回避了黑色毛呢，选择了钴蓝色的薄哔叽，用它又做了一件海军士官的外套来试。他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气魄。衣领，一口气改小了，整体做得更加纤细苗条，腰部收紧的地方，用力勒到发痛，穿这件外套的时候，少年必须偷偷地脱掉一件衬衫。谁也没有对这件外套评价过什么。朋友们也没嘲笑他，只是，奇怪地露出一副又认真又冷淡的表情，然后很快地背过脸去了。少年穿着这件闪闪发亮的外套，却终于难耐孤独寂寥之感，快要哭出来了。即使他很爱打扮，内心还是一个脆弱的少年。终究将那件苦心制作的外套也放弃了，把中学时代就在穿的破破烂烂的斗篷，从头顶往下一套，就出门去咖啡馆喝葡萄酒了。

在咖啡馆喝葡萄酒的那段日子，倒是一切都好，过了几天他学会了用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饭馆，和艺伎一起吃饭。少年并不觉得，这是不好的事情。他相信风流的、游手好闲的举止，常常是最高尚的情趣。去县城的这家古旧又安静的饭馆，吃了两三次饭，不知不觉，少年爱打扮的本能又蓦地抬头了，这次，才正是演变得不可收拾。想要穿成在戏里看到的《惠组的争执》（注五）的消火夫的打扮，大剌剌盘腿坐在客间里，面朝饭馆的后庭说，喂，这位姐姐，您今天，是不是格外漂亮啊？他心中雀跃着，开始动手准备这套服装。藏蓝色的围裙。这一件，很快就弄到手了。他在那件围裙的口袋里，放了一个古风的钱袋，如此两手揣在怀里走路，看起来还蛮像个游手好闲之徒。角带也买了。是系紧的时候，会发出“嘣”的一声的博多织带（注六）。他还拜托和服店的人，用唐栈（注七）的料子做了一件单衣。凑成了一套莫名其妙的衣服，不知像是消火夫，赌徒，还是卖东西的。因为搭配得不够统一。总之，只要是能给人从戏里出来的人物一般的印象的服装，少年就很满足了。初夏的季节，少年光脚穿着麻编的草履。到此为止，一切还好，可是少年忽然又冒出了奇怪的主意。是关于细筒裤的。戏里的消火夫，似乎是穿着紧绷绷的，藏蓝色木棉的长细筒裤，他想要一件那样的。消火夫呵斥一声，“丑八怪！”（注八）一下子甩开衣摆，摆出了强硬的态度。那一刻，藏蓝色细筒裤非常亮丽夺目。自己只有一件裤衩，是不行的。少年为了买到那样的细筒裤，从城这头到城那头来回奔走。到处都买不到。那个，你看啊，粉刷工们，不是都穿着吗，非常贴身的藏青色细筒裤，就没有那个样子的吗？嗯？少年拼命地解释，奔走询问卖和服的、卖布袜的店家，店里的人们却笑着摇头说，呀，那个，现在没有。当时天气已经相当暑热了，少年大汗淋漓地来回寻找着，终于从某个店主人那里，听到了好的建议，你要的东西，虽然我家没有，但是小巷拐角有家专卖消防用品的店，你去那里问问，说不定碰巧，他们知道哪里有。原来如此，我没有想到消防这一点，说起来消火夫，就是灭火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消防，原来如此真有道理，少年大受鼓舞，飞也似地冲进方才得知的那家巷里的店。店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灭火器。还有消防队的队旗。虽然少年心里没底，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这里有细筒裤吗？对方立刻回答，有，然后拿来的东西的确是藏蓝色的细筒裤，但是裤子的两边外侧，很粗的消防标志的红线纵贯裤腿，非常惹眼。到底没有勇气穿着这个上街，少年只好怅然若失地放弃了细筒裤。

少年有个坏习惯，一旦自己的衣服没能如理想的那般，就一定会变得自暴自弃。没能得偿所愿地买到藏青色细筒裤，少年的风流装束也惹眼起来，不成样子了。藏青色的围裙、唐栈料子的单衣上扎着角带、麻编的草履，他穿着这些，还戴了上面有条白线的制服帽，走在大街上，这到底是怎样的美学导致的结果啊。这种怪异的穿搭，在哪部戏里也看不到。只叫人觉得，少年当真是自暴自弃了。他再一次搭配上了山羊绒的白手套。唐栈、角带、藏蓝色围裙、带白线的制服帽、白手套，已经是混乱到不可收拾的盛装华服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时代，在人的一生当中，总会存在一时的吧。不知为何，就如同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若不把所有之物全都穿戴在身上，便无法满足。山羊绒的白手套戴破了，想买一双新的，山羊绒的材质，却没那么容易买到，结果，秉着连布料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白色的手套就行的态度，买了一双军用手套。是一双给军人戴的厚重如熊掌般巨大的白手套。一切都变得一塌糊涂了。少年就以如此怪异的姿态，去了饭馆，将从泉镜花氏的小说中学来的俏皮话，拼命地，反复说了好几次。其实他眼里才没有什么女人。只有自己浪漫的姿态，才是问题的关键。

不久之后他便从梦里醒过来了。左翼思想令那个时候的学生十分兴奋，到了学生们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的程度的紧张。少年来到东京进入了大学，但是学校的课程，他一次也没去听过，不论下雨的日子，还是晴好的日子，都披着一件褪色的雨衣，穿着一双橡胶长靴，无所事事地在街头徘徊。装扮的黑暗时代，从此以后便永久地持续了下去。然而，不久以后，少年连左翼思想也背叛了。他自己将卑鄙之人的烙印，印在了自己的额上。与其说是装扮的黑暗时代，不如说是内心的黑暗时代，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也一直持续着。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胡茬透出青色的大人了，虽然小说被人曲解为颓废，但是他自己却坚信绝非如此地，写着悲哀的小说，小心翼翼地生活度日。去年他有了一个贫穷的恋人，时常去见她，不意间从前的那个爱打扮的本能，再次苏醒，然而，如今，既不能拜托那位温柔的嫂嫂，亦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用钱购置服装。除了一件平时穿的衣服，就连多余的一只布袜也没有了。看起来已是相当落魄，贫困潦倒之人。他原本是个爱打扮的孩子，若是穿着一件洗净晒好的浴衣，却一层一层地卷上破破烂烂的兵儿带，赴恋人的约会，他宁可去死。经过了艰难的思考，他终于决定了。去借衣服。比起借钱的时候，借和服的时候，更要十倍的痛苦，您明白吗。有句话叫“两颊几乎烧起火来”，他实际地体验到了。而且，不仅是和服，必须连兵儿带、木屐一起借来。然后才能骗过恋人的眼睛。不管多么的落魄，一旦进入了浪漫的世界，他那爱打扮的本能，便一下子卷土重来，令他那瘦削干瘪的胸膛雀跃不已。如他这般的男人，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也一定会戴着花哨的格子花纹的鸭舌帽吧。他是将外表的脱俗和典雅作为现世唯一的“生命”，一直秘密地信奉着的吧。去年，他不惜借衣去与恋人相会，下文便摘录几首那时候他写下的自嘲的川柳句（注九），作为这位惊人的鲜衣公子的，简短的介绍文的结尾吧。败逃者的借衣，凉爽正相配。将“这件花纹当今正流行”，作为借衣之言。“给我放开那条袖子！”如此借衣心切。借衣而行，众人知我借衣否。回味一番，皆是悲哀的狂句。

 

底本：「太宰治全集3」ちくま文庫、筑摩書房

来源：青空文库

 

注一：久留米市及周边地区生产的一种絣织布料，这里应该是指用这种布料做成的和服长着。

注二：一种纵向竖条纹的纹样。

注三：按现代尺寸换算约合172cm。

注四：摩诃迦罗，又意译为大黑、大时、大黑神或大黑天神等。该神本是婆罗门教湿婆（即大自在天）的化身，后为佛教吸收而成为佛教的护法神，特别是在密宗中大黑天是重要的护法神，是专治疾病之医神与财富之神。

注五：文化二年二月（1805年）发生了消防队伍“惠组”与江户相扑的力士们争执，继而乱斗的事件，此事件被改编成了戏剧。

注六：日本博多地区生产的一种绢织物，有粗细的横花纹，多用于制作和服腰带。据说上等的绢织物系紧的时候会发出绢鸣声。

注七：江户以后模仿着欧洲传入的棉织物制成的一种棉织物。下文“单衣”是指和服不加里衬，多用作夏装。

注八：火男，日本面具的一种，描绘了一副滑稽的丑男相。

注九：一种诗歌形式，与俳句同样，也是17个音节，按5，7，5，的顺序排列。但它不像俳句要求那么严格，也不受季语的限制。川柳的内容大多是调侃社会现象，随手写来，轻松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