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灯笼

三

 

“喂，你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了吧。”

藤村俯视着箱子里的怪物，冷淡地说道。不知是那怪物听懂了人语，还是单纯地感知到了声音，它微微地蠕动了一下，翘起了埋在稿纸堆里的头，一双浅绿色的、不对称的犄角冲着藤村竖在半空中。

“啊，活着。两天不吃东西，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嘛。不过别怕，我可没有虐待你的意思哦，要在战场上向你们取材好像难度很大，想着‘带回来单独取材，说不定可以搞好关系’，就把你弄回来了。如果你肯配合的话，就会放了你的。”

说着，藤村拿出刚刚在花园里偷拔的青草，一只手递到侵蚀者的面前。

“虽然不太了解你们的食性，唔，形状比较像羊的话，你会吃草吗？”

“小羊”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似乎又察觉到眼前之物没有危险——那对如同被琥珀包裹的纽扣一般的眼瞳灵巧地转了两下，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接着，它的身体动了起来，仿佛已被食物吸引，缓缓地向那束青草靠近了。一点又一点。藤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直到它黑色的头颅几乎碰在了青草上。突然——

它死死地咬住了藤村的手。

“好痛……”

一阵被侵蚀般的麻木感迅速地顺着手臂传来，想要甩开它却发现手已经没有了力气。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非常不妙。藤村当即用另一只手摸出口袋里的书本，瞬间便将它化为一把长弓，果断地拿起弓身，向“小羊”的头顶毫不留情地打去。

“小羊”吃了一击便松开口，咚地一声跌倒在箱子里。被它咬过的地方鲜血淋漓，血滴啪嗒啪嗒地落进箱子底部。“小羊”挣扎着爬到那块血迹边舔食起来。

“……唔。”

侵蚀者进食的样子引起了藤村的兴趣，以至于他暂时忘记了手上的伤势，专心观察这只“小羊”的动作。要如何描述这种微妙的心情呢？据说是会侵蚀世界的、危险的敌性生物，现在正放肆地饮用着自己流下的血液——虽然若是用手上的弓箭追加一击，就足以取它性命了，但他不想这样做。狩猎者与猎物之间的界限早已经模糊，他感到一种不太寻常的眩晕感。可是对于眼前的这幅景象，他意外地并不很排斥。

渐渐地，那团聚集成“小羊”的稿纸堆变得浑圆起来，犄角的颜色，从浅绿转化为接近于贝属蓝的洋墨色。

“也不坏，你让我看到有趣的场面了呢。”

藤村收起了弓，视线正好扫过受伤的左手，不对，那里根本没有受伤。他将手迎着吊灯的光线仔仔细细地查看，除了好像被墨迹弄脏了以外，没有任何伤口。但是刚才……错觉吗？还是说自己什么时候获得了惊人的恢复能力吗？不管怎样，疼痛和麻木的记忆好像还是真实的。

咔嗒。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异响。

“喂，是你吗？”

侵蚀者没有回答。

咔嗒。

这次好像是从后面传来的。

藤村皱着眉，将箱子盖好盖子，推回原位，然后开始寻找这声音的来源。那仿佛是齿轮走动的声音，时而从天井，时而从墙上，时而从地板的缝隙，时而从窗外传来。似乎在恶意地玩弄着它的追寻者，令他的追逐如同西西弗斯的徒劳。

“……哈……我明白了。”

擦拭着额角渗出的薄汗，藤村突然在房间的正中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注意到了，并非他在寻找那声音的来处，而是那声音在一刻不停地追逼着自己。

索性弃之不理，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床榻。不知是不是那个怪声的缘故，藤村很快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并且做了一个过分的噩梦。

梦里，他认知为“自己”的那个人，独自站在被杂乱无章的文字污染的废街上，他正在以上帝般的角度看着那个“藤村”。忽然，有无数的侵蚀者——是背负着洋墨瓶的寄居蝎形怪物——从路边建筑的暗部，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涌现。张牙舞爪地，向那个“藤村”逼近。他想要提醒那人，却发现无法自由地出声。他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他没有那个身体的支配权。

那个“藤村”转眼间便被怪物围住了。然而，他既没有进攻也躲避，只是毫无抵抗地被成群的侵蚀者推倒、淹没。“寄居蝎”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地上——不知从何时起，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全知视角，正从“藤村”的正上方漠然地俯瞰着一切。

咔嗒。

蝎用它的前螯，仿佛拆除一架弃用已久的机械般，一片一片将那具“藤村”的外衣和表皮移除，露出里面的内容来。

咔嗒。咔嗒。

是齿轮。无数的齿轮在那具“藤村”的躯体里走动，发出雷鸣般的骚音。从中心向世界辐射，仿佛是崩坏之前最后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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