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灯笼

=郁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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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punzel用乌黑晶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王子,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你讨厌我了,我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你哦。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由我自己来杀你。”
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太宰治《浪漫灯笼》
元·道化之华/虚构之春

【译文】《花火》 文/太宰治

公开《花火薄明》本子里收录的篇目。

译文利用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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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载时请保持文章完整,保持文章格式(很重要,必要时可添加注释),不要改动译文。

3、禁止翻印。

希望能够遵守这个约定/e\不然窝会考虑停止配布的……。


花火(日出之前)(注一)


文/太宰治

翻/郁川月

校/新名荷稻

 

这是昭和之初,在东京的一户人家里发生的异常案件。四谷区某路某号,有个小有名气的西洋画画家叫鹤见仙之助,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是东京一位医生的儿子,年轻的时候远渡法国,拜绘画巨匠雷诺阿(注二)为师学习西洋画,回国后在日本画坛上获得了相当高的地位。夫人老家在陆奥,家里是从事教育工作的,父亲每次受命调职,一家人也随之搬家,遍游四方。夫人十七岁的春天,她父亲荣升东京德语学校的主任。不久,经人介绍,和刚归国的仙之助氏结了婚。她生下了一儿一女,就是胜治和节子。那个案子就发生在胜治二十三岁、节子十九岁那年的盛夏。

案子在三年前就已初见端倪。便是仙之助氏和胜治的冲突。仙之助氏是个矮小、文雅的绅士。年轻的时候,似乎是个毒舌,现在,却完全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时几乎不和家里人说话。只在有事的时候,用很低的声音,轻声地说。废话,他既不爱说,也不爱听。他吸烟,但不喝酒。画室或者旅途,仙之助氏的生活范围,似乎只局限于这两处。不过在画坛的一撮人之中,似乎流传着“鹤见一直坐拥金山”这样奇怪的闲言碎语,如此算来,仙之助氏的生活范围加上这座金山,便扩大为三处。由于诸如此类的传言,净是出自那些贫困而自甘堕落的画家之口,大抵都含有那种歇斯底里,用于报复的嘲笑成分,因此不能全信。总之,世间普遍对仙之助氏,是相当尊敬的。

胜治一点儿也不像他父亲,体格也很高大,容貌也不甚机灵,而且暴躁易怒,艺术家的天赋那种东西,还没有指甲缝里的灰尘大,他从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狗,中学时代,养过两条斗犬。他喜欢强壮的狗。厌倦了狗之后,又开始热衷于拳击。中学两次留级,终于毕业了的那个春天,他和父亲大闹了一场。表面上看着,父亲此前,对胜治都是一副放任不管的态度。只有母亲,担心着他的将来。但是,这次,因着胜治的毕业,父亲向他完全地表明了,自己希望胜治将来走的道路。说白了,就是普通的生活。不过,也有些过于固执地方。父亲要胜治成为医生。并且,决不允许其他的选择。仅限医生。选择最容易入学的医学院,两次也罢三次也罢,直到能够入学为止不断地参加该校的考试,这是对胜治来说最好的道路,理由就不必说了,今后一定会觉得有道理的,父亲通过母亲向胜治如此宣告。可是,这与胜治的愿望,实在相去甚远。

胜治想去西藏。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冒险的想法呢?还是因为在少年航空杂志上读到了什么,被强烈地感动了呢?并不清楚,总之,只有想去西藏这个念头深深扎根,难以拔除。母亲因他们之间相隔甚远的意向,感到十分狼狈。去西藏,不论如何也太过突然了。母亲先恳求胜治放弃这样欠考虑的愿望。胜治坚决不听。去西藏是我多年来的理想,我在中学时代比起学业更注重努力锻炼身体其实就是为去西藏做准备,人类如果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天地里有一番闯荡,即使活着也如同死尸,母亲,人总有一天会死,沿着自己喜欢的路前进,努力,哪怕在半路倒下,这是我的夙愿,这么大的男人一边颤抖,一边淌着热泪坚持自我的样子,的确让人感受到了少年纯粹专注的激情,甚至有些可怜。母亲左右为难。现在这样,母亲简直想,干脆,自己跑到那十万亿土(注三)的西藏去得了。不管怎么劝说,都无法让胜治改变初衷,别说改变了,反是令他自己悲壮的决意愈发坚定起来。

母亲智穷计尽,怀着渺茫的希望,向父亲报告去了。但是不论如何,去西藏这件事都难以启齿。只好告诉父亲,他说他想去满洲。父亲表情如常,稍微思考了一下。给出的答案,十分出人意料。

“要去也行。”

说着,他转了转手中的调色板,

“满洲也有医学院。”

至此,问题越来越复杂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母亲到如今,更加难以改口说是去西藏。就这样退下,拼尽全力对胜治进行了一番劝说,放弃西藏吧,满洲的医学院不行吗?就在那儿忍忍吧。然而,胜治无动于衷。他轻蔑地一笑,满洲的话,班里的相马君还有阿辰都说要去了,满洲是个适合那种无能之辈去的地方,毫无神秘感,我不论如何都要去西藏,成为日本的第一人,养上一万头羊,此后等等,没完没了地说着幼稚的空想。母亲哭了。

最终,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冷笑着,在胜治面前平静地宣告道。

“低能。”

“你说什么都行,我就是要去。”

“去了更好。走着去吗?”

“别拿我当傻子!”胜治朝父亲猛扑过去。这便是他不孝的开始。

西藏之行虽然不了了之了,但胜治自那以后,越来越显现出,他作为一个让家门不幸的不肖子,那凶恶的一面来。医学院的入学考试,他是去了呢?还是没去呢?(胜治一直说去了)还有,为了下次的考试,他是在备考呢?还是没在备考呢?(胜治说,在学啦)完全没法相信。因为很难相信胜治的话,吃饭的时候,母亲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刚刚说出“真的么?”,就被胜治哗啦一声用味增汤从头浇了下来。

“真过分啊。”妹妹节子爽朗地笑着说道,麻利地用围裙擦拭母亲的头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打着圆场。她还不过是个女学生。那时起,节子就养成了十分罕见的性格。

胜治的零花钱是一个月三十元,节子是十五元,这是每个月固定从母亲那儿领的金额。对胜治来说,远远不够用。有时一天就花完了。用来干什么了呢,虽然后来就渐渐被发现了,胜治一开始的时候,总说“不知道吗,我有必须要买的书啊”。领到零花钱的那天,胜治突然向节子伸出右手。节子点点头,把自己的十元纸币放在了哥哥大大的手掌上。有时候他就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了,有时候他依然默不作声地把手伸着。节子一瞬间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勉强地笑着,把剩下的五元纸币也放在了胜治的手掌里。

“Thank you!”胜治说。节子的零花钱一分不剩。节子只好从那天开始设法筹钱。但是,连设法筹钱也行不通了的时候,万般无奈,红着脸去拜托母亲。母亲说:

“不光是胜治,连你也,那么乱花钱可不行。”

节子不做辩解,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

“没事的。下个月,不会这样的。”

那时候,事情还算好的。节子的和服开始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衣柜里,突然消失了踪影。刚开始,发现那件还一次都没穿过的访问着(注四),突然消失了的时候,就连节子也变了脸色。她去问了母亲。母亲说,冷静点,和服又不会自己跑出去,找找看吧。节子刚说出“但是……”就住了口。她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胜治。哥哥微微向节子使了个眼色。

不祥的预感。节子再次翻了翻衣柜,说道:

“哎呀,找到了。”

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节子小声问哥哥:

“你卖掉了吗?”

“我哪儿知道。”哒啦啦,哒,哒哒哒,胜治在走廊里练着踢踏舞,“不是不还给你。你耐心点嘛。不就一会儿吗!”

“一定还?”

“别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敢打小报告,我就揍你。”

胜治没有一点发怵的样子。节子相信了哥哥。那件访问着,终究没有还回来。不仅是那件访问着,之后也有和服接二连三地,从衣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节子是女孩子,爱惜和服如同爱惜皮肤。每次发现和服突然消失了踪影,她都感到如同失去了一根肋骨那般难以忍受的凄楚。她感到毫无活着的意义。然而到如今,除了信任哥哥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去相信哥哥。

“不要,卖掉哦。”即使如此,在她极不安的时候,也会对胜治小声地提醒。

“混蛋。你信不过我吗?”

“我相信你啊。”

除了相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节子在丢失和服的寂寞之余,还为如果这件事被母亲发觉了该怎么办而惶恐不安。有两三次,面对母亲的询问,她只好用极不自然的理由蒙混过去。

“你不是有一件箭矢图案的平纹绸和服吗?穿那个怎么样?”

“不用了,不用了。我穿这个就行。”心中已是到了生死边缘,千钧一发之际。

渐渐地节子也知道了,她的那些不见了踪影的和服,是被拿去了哪里。她知道了一个叫做当铺的地方。被逼入了无论如何也得穿那件和服给母亲看的窘境,她便费尽心思凑齐了钱交给哥哥。胜治说着All right,慢吞吞地出了家门。有时很快就抱着和服回来了,有时直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来,说句“抱歉啊”,就若无其事了。后来,节子甚至从哥哥那里学会了,一个人去当铺赎回和服。还学会了在怎么也凑不齐钱的时候,就用包袱布裹起其他的和服拿去当铺,交换仓库里某件必要的和服的方法。

胜治偷了父亲的画作。那很明显是胜治的所作所为。那幅画虽是一幅小速写,却是父亲最近的佳作之一。是父亲去北海道旅行的收获。大约画了二十幅左右,但仙之助氏只对其中这幅小小的雪景画情有独钟,其他的二十幅左右,很快就交给了画商,只留下了这一幅,挂在画室的墙上。胜治毫不在意地把它拿走了。即使是甩卖价,也应该卖了百元以上。

“胜治,你把画怎么了?”过了两三天,晚饭的时候,父亲冒出了这样一句。似乎已经知道了。

“你说什么?”胜治坦然地反问道。没有一丝狼狈的影子。

“卖到哪里去了?这次姑且饶了你。”

“我吃饱了。”胜治突然放下筷子告辞了。他站起来向隔壁的房间走去,唱着“咚锵锵哩锵”。(注五)父亲脸色大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爸爸!”节子按住了他。“这是误会,这是误会。”

“误会?”父亲看着节子的脸。“你,知道这件事吗?”

“呃,不。”节子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大概也猜得出来。“是我,送给朋友了。

那位朋友,病了很久了。所以,那个——”当然,说得语无伦次。

“是吗。”父亲当然知道这是谎话。但是输给了节子拼了命的样子。“真不是个东西。”也不知父亲是骂谁,又继续吃饭了。节子哭了。母亲也垂着头。

节子慢慢地知道了,哥哥生活的大致内容。哥哥交了坏朋友。在众多的朋友中,胜治和三个人交往特别亲密。

风间七郎。这是个大人物。胜治在备考期间,暂时在T大学的预科上学。风间七郎正是那个T大学的预科的主管。年龄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常常穿着西服。额头狭窄,眼睛凹陷,嘴巴很大,无论何时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似乎是那个叫风间的敕选议员的外甥,不过并不可信。实际上他是个专业的恶棍,擅长花言巧语。

“阿治(这是鹤见胜治的爱称)差不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吧。怎么说也是鹤见画师家的少爷,你这个样子,多叫人心疼。你不用跟我们客气啊。”他一副为人担忧的样子,静静地说道。

被叫做“阿治”的人,为这一番话感动得找不着北。说着,你怎么这么见外,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绝不会让小间(这是风间七郎的爱称)一个人死去的,之类的蠢话,愈加对风间一党发誓效忠。

风间端着一副正经人的样子来到了胜治的家里。表现得很是彬彬有礼。他的目标是节子。节子虽然还是女学生,但是身材高挑,不像她哥哥,长得端庄秀丽。节子端着红茶去了哥哥的房间。风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你好。给人感觉十分清爽。

“你,在这么好的家庭里,”风间用去了隔壁的节子也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道,“不好好学习可不行呀。下次,我给你准备笔记好好学习吧。”

胜治不以为然地窃笑着。

“当真的!”风间严厉地说道。

胜治措手不及,慌张地说道。

“嗯,好,嗯,我学。”

纵使是迟钝的胜治,也稍有察觉了。他开始表露出好似撮合节子与风间的危险态度。仿佛在考虑将节子作为贡品,奉献出去。只要风间一来,胜治就会有事没事地把节子叫到房间里,自己则悄悄地离席而去。真是愚蠢的行为。深夜,让节子把风间送到车站,或是让节子把些无关紧要的教科书之类的,送到新宿风间的公寓去。节子一直听从着哥哥的命令。照哥哥的话说,风间,乃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才华出众,是个人格高洁的人。节子除了相信哥哥以外别无选择。事实上,节子是把风间当做救命稻草。

去风间的公寓送教科书的时候,风间状似随意地说。

“呀,谢了。请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吧。”

节子直直站在门外,不惜用一副凄惨的表情祈求道:“风间先生,请您帮帮我们。”

风间兴趣全失。想着还是算了吧。

还有一人。杉浦透马。这是对胜治而言,最难对付的朋友。虽说如此,却怎么也无法离开他。这种交友关系在人生中时常有之。可像杉浦和胜治这般,滑稽而无意义的交友也算稀罕。杉浦透马是位勤工俭学的学生。在上T大学的夜校。马克思主义者。实际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不过他本人,可是说过不少大话。胜治就被这个杉浦透马给赖上了。

天生就不擅长理论的胜治,总是插不上话。但是,胜治怎么也无法拒绝杉浦透马。可以说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只能趴在地上不得动弹,什么也做不了。真是一副凄惨的光景。对于此事,可以想到的原因有三点。生活上没有任何困顿之处,富足地长大的青年,几乎都对生于极端贫困的家庭、以自力处理一切的青年,怀有本能的畏惧。其次的一点,是杉浦透马无论烟酒一概不沾。胜治呢,烟酒就不用说了,早就连童贞也失去了。过着放纵生活的人,必定憧憬着禁欲的生活。于是,面对过着禁欲生活的人,尽管感到局促不安,却无法拒绝,战战兢兢地,拼命地放低自己的姿态持续着拖泥带水的关系。第三点,是他有种被杉浦透马看中的自负。纵使被吃得死死得,狼狈到话也插不上一句,但被杉浦君这般高洁的斗士,说了“鹤见会有前途的”这样的话,内心也难免会沾沾自喜。是怎么个有前途法?胜治也不知道,但是,对于现在的胜治而言,肯真诚地夸奖他的友人,就只有这个杉浦透马而已。只要一想到假如连这个杉浦也放弃了自己,将会变得多么孤单啊,他就愈发无法离开杉浦了。杉浦着实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提着一个皮箱,深夜来拜访胜治,压低声音说道:“你好,我的身边又变得危险起来了。我似乎是被人跟踪了,你,能不能稍微替我察看一下家的四周?”胜治紧张极了,悄悄地从庭院出去,在家的周围巡视了几圈,小声地报告说:“似乎没有异常。”“是吗,谢谢。虽说过了今夜,你我可能就再难相见了,但比起我自身的安危,政治宣传活动才更加重要。直到被逮捕的前一秒,我都绝不会怠慢了政治宣传活动。”杉浦用依然很低的声音,却是毫不停滞地、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胜治呢,实在是酒瘾上来了。但是,杉浦认真的态度,不知为何令人恐惧。他只能强忍着哈欠,说道“然也,然也”。杉浦也曾留宿过。因为他说到外面去太危险了,没办法。临走的时候,说是党费,向胜治要上十几二十元。胜治忍着割肉之痛一般把钱交给他,他留下一句“Danke”(注六)便扬长而去。

另外一人,实在是位奇妙的朋友。有原修作。三十岁出头。是位新晋作家。虽然是个没听过的名字,总之,据说是位新晋作家。胜治把这个有原唤作“老师”。是风间七郎介绍他们认识的。只是由于风间他们把有原唤作“老师”,胜治也学着样子叫他“老师”了。胜治对于小说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因为风间他们,说有原是个天才,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胜治也就把有原当做特殊人种慎重地对待。有原好看得不可思议。体形纤长,温文尔雅。还化着淡妆。对酒是来者不拒,对女人却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不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似乎是居无定所,不断地换地方。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将胜治拴在身边的呢?这与国王圈养力士,当做打发时间的玩物的光景,十分相似。

“阿治啊,你知道毕达哥拉斯定理(注七)吗?”

“不知道。”胜治有些沮丧。

“你是知道的。只不过无法用语言说出来而已。”

“是吗。”胜治松了一口气。

“是呀?所谓定理,都是些这样的东西。”

“这样啊。”胜治顺从地笑了,崇拜地仰视着,有原美丽的容颜。

对胜治下达绝对的命令,让他去偷仙之助氏的画的,也是这家伙。把胜治带到本牧却丢下不管的,也是这家伙。趁着胜治在酣睡,有原毫不犹豫地独自开溜了。第二天,胜治为了支付费用大为头疼。甚至还因为那一夜,患上了难治的疾病。胜治虽然无法忘记自己吃的这些亏,但仍是无法离开有原。有原似乎有着奇怪的自尊心,绝不到别人家里去玩。一般是打电话把胜治叫出来。

“我在新宿站等着你。”

“好。我马上就去。”胜治果然还是出去了。

胜治的开支,不断增加。终于,竟然做出了抢夺女佣阿松存款的事。在厨房的一角,阿松把这件事告诉了节子。节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呢。”节子反倒,对阿松摆起了架子。“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阿松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她已经过了二十岁。

“钱,其实无所谓,但是他跟我约定——”

“约定?”不知为何,节子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是的。”阿松视线下移,小声答道。

节子打了个寒战。

“阿松,我,好害怕。”她站在原地哭了出来。

阿松同情地看着节子,

“不要紧的。我不会报告给老爷和夫人的。请小姐独自,把这件事收在心里就好。”

阿松也是牺牲者中的一人。她被夺去的,不仅仅是存款而已。

胜治无疑,也是痛苦的。然而,这个小暴君,不懂得道歉的方法。毋宁说他似乎觉得,道歉是非常无耻的事情。每逢自己失败了,那失败反而化作了盛大的怒火。而且,发泄怒气的对象,总是节子。

某天,胜治被叫到了父亲的画室。

“求你了!”仙之助氏喘着粗气,“不要再把画拿出去了!”

胜治从堆在画室的一角,那如山的废弃画稿中,选出两三张完成度相对较高的画作,拿出去卖掉了。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父亲在此时,面对自己的儿子胜治,竟用了一种像面对陌生人那样客气的态度。“我是打算让自己成为一流的艺术家的。那样的画错的手稿哪怕是一张流入了市场,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你知道吗?我是艺术家。爱惜自己的名声。拜托了。请适可而止吧!”仙之助颤抖着声音说着,脸色青白有如厉鬼。就算是胜治也吓得浑身颤抖。

“我不会再做了。”他低垂着头,流下泪来。

“还有一件事,我虽不想管,但也不得不说,”父亲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轻轻地站起来,打开了画室的大窗。已经是初夏季节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阿松的事?”

胜治大吃一惊。瞪着他的小眼睛盯着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把钱还给她,”父亲一面眺望着庭院中新发的绿芽,一面微微地笑了,“把她辞退。听说你还和她订下了婚约,就你这种人,不可能是认真的吧?”

“是谁说出去的!是谁!”突然,胜治发出了破锣似的大喊。“混蛋!”他跳着脚,“是节子吧?居然背叛了我,这个混蛋!”

羞耻到了极点的胜治总是发狂一般地愤怒。发泄怒气的对象,不必说,自然是节子。他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画室,连喊着“混蛋!混蛋!”四处搜寻节子,在茶室找到了她,不由分说地把她痛殴一顿。

“请原谅我,哥哥,对不起。”节子没有打小报告。是父亲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别拿我当白痴。混蛋!”胜治拖拽着节子把她踢倒在地,自己也抽噎着哭起来,“别当我傻!别当我傻!哥哥我啊,别看是这个样子,可一次也没让别人做过东。”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次也不曾让别人支付玩乐的花费,竟是这个男人人生中唯一拼命维持的尊严,真是可怜。

阿松被解雇了。胜治的立场,变得越来越艰难。胜治几乎总不在家。接连两三夜不回家,也不稀奇。因为麻将赌博,被警察拘留了两次。跟别人打架,衣服上沾满血回家来的事也时有发生。看到节子的衣柜里已经没有像样的和服了,就开始将母亲琐碎的饰品一件件拿出去卖。把父亲的印章拿出去,不知什么时候用家里的电话作抵押借了钱。到了月末,从附近的荞麦面店、寿司店、小餐馆之类的地方,寄来了相当高额的账单。家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可怕。照这样下去,这个家庭已经无法回归平静了。一定得,出点什么事。

仲夏,在东京郊外的井之头公园,这件大事就发生了。那天的事情,必须写得稍微详细些。大清早,有人给节子打来了电话。节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

“您是节子小姐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节子稍微,松了一口气。

“请您稍等。”

“好的。”节子又不安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传来。

“是节子吗?”

果然是胜治。胜治大约三天前离开了家,从那以后就再无消息。

“哥哥我进了监狱你也无所谓吗?”他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五年徒刑。这次真的难办了。求求你。有二百元,就能救我。原因以后告诉你。哥哥我也悔改了。真的。悔改了,悔改了。这是最后的请求了。我用这条命求你了。有二百元,就能救我。无论如何,今天之内拿来给我。我在井之头公园的,嗯,御殿山的,宝亭这个地方。很快就能找到。如果二百元不行,一百元也行,七十元也行,喂,节子,今天之内,求你了。我等着。哥哥我说不定会死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喝醉了,语调中却充满了恳切。节子颤抖了起来。

二百元。不可能凑齐的。但是,无论如何也想凑出来。想再相信哥哥一次。哥哥也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哥哥,说不定会死。哥哥,是个可怜人。他本性不坏。是被坏朋友教唆的。我想再相信哥哥一次。

她翻遍了衣柜,把头伸进抽屉寻找,但看起来能换钱的东西,已经一件也没有了。节子思前想后,跟母亲坦白了,恳求她。

母亲惊呆了。她撞开拦住她的节子,仿佛丧失了思考的人,啊啊大叫着跑进父亲的画室,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画家父亲,作为画家的父亲,扔下画笔便站起来。

“怎么了。”

母亲结结巴巴地把电话的内容都告诉了父亲。听完了,父亲蹲下身拾起画笔,再次坐在了画布前。

“你们也是,愚蠢。那个男人的事情,让那个男人一个人去收拾就好。说什么徒刑,是撒谎的。”

母亲低垂着头,离开了。

直到傍晚,家中一直持续着沉闷的默然。电话也再没打来过。但这,反而使节子更加不安。她终于承受不住了,叫了一声。

“妈妈!”虽然是很小的声音,这声呼唤却刺透了母亲的心口。

母亲开始动摇了。

“他说了要悔改的对吧?一定,会改过的,他是这样说的吧?”

母亲把折得小小的百元纸币交到了节子手上。

“你去吧。”

节子点点头开始准备出门。那年春天,节子从女校毕业了。她穿上粗劣的连衣裙,稍微化了点妆,悄悄地出了家门。

井之头。已是夕阳将暮。走进公园,知了知了的蝉声,骤雨般高鸣着。御殿山。很快就找到了宝亭。那是一间餐馆兼旅店的房子,被老杉树包围着,建造得古色古香威严庄重。节子对出来的女招待,怯生生地说,鹤见在吗,请告诉他妹妹来了。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一阵吵闹的脚步声。

“呀,我说中了,我说中了。”节子听到了胜治的大嗓门。似乎醉得厉害。“我招认了,她不是我妹妹。是我的爱人。”真是个糟糕的玩笑。

节子感到一阵凄凉。她想就这样回去。

胜治以上面背心下面裤衩的装束,偎靠着女招待的肩膀出现在玄关处。

“呦,我的爱人。想死你了。来吧,来吧。先进来,先进来。”

那是多么拙劣又造作的演技啊。节子脸涨得通红,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她一边脱鞋,一边感到无法忍受的悲哀。她忽然想到,这一次,是否也被哥哥欺骗了呢。

但是当两人并排走在走廊上,胜治小声地问:

“带来了吗?”的时候,节子还是,马上将那张纸币交给了他。

“一张吗。”胜治的表情变得凶暴。

“是。”节子想放声大哭。

“没办法了。”胜治沉沉地叹息一声,“唉,总之尽力吧。节子,今天不用急着走了。你要住下也行。我太寂寞了。”

胜治的房间,正应着杯盘狼藉这四个字。角落里有一个男人。节子僵立在那里。

“Mädchen(注八)来访。是我情人。”胜治对那个男人说。

“是你妹妹吧?”对方一眼便识破了。是有原。“我就,先退场了吧。”

“别啊!再多喝点啤酒吧。千万别见外。经费绰绰有余。啊,我失陪一会儿。”胜治右手握着刚才的纸币不知去了哪里。

节子全身僵硬地坐在墙角处。她想知道。她想知道哥哥究竟是处在怎样的千钧一发之际。不问清楚这个,她就不愿回去。有原无视了节子,默默地喝着啤酒。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节子下定决心问道,“发生了什么呢?”

“啊?”有原回过头,平淡地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

“啊,是这样啊。”他颔首,“说起来,今天的阿治神情有点不太对。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所房子,虽说我们会时不时来玩,但我刚才闲逛到这里歇脚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喝得大醉了。应该是两三天前就住进这里了。我今天是碰巧。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话的时候从容镇定,不像有谎言。

“呀,失敬,失敬。”胜治回来了。看到刚才那张纸币,已经不在胜治的右手里了,节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哥哥!”节子没能做出好脸色,“我回去了。”

“我们去散个步吧。”有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

月夜。半亏的月亮,浮在东方的天空里。薄雾充满了杉树林。三个人穿行于其下。胜治照旧是背心配裤衩,嘟哝着,“月夜什么的,真是无趣,什么黎明啊,傍晚啊,半夜啊,根本分不清”之类的,如同怒吼一般唱着“昔日令人怀恋的银座的柳树”。(注九)有原与节子,沉默着跟他往前走。那晚,有原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奚落胜治,奇怪地心事重重地走着。

突然,从老杉的阴影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浴衣的小小的人影。

“啊,父亲!”节子颤栗起来。

“哎哟。”胜治也发出了呻吟。

“我在散步。”父亲微笑着说。然后,对着有原打了声招呼,“以前,我们也经常到这附近来玩呢。久违地到这边来散个步,发现跟以前也没什么变化啊。”

虽说如此,气氛却十分尴尬。从那之后四个人一言不发,开始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来到了池塘边。由于几天前下了雨,池塘的水量增加了。水面仿佛煤焦油一般泛着黑光,没有一丝波纹,一片死寂。岸边有一条被遗弃的小船。

“上船吧!”胜治嚷道。好像在掩饰着难为情,“老师,上船吧!”

“不了。”有原沉声拒绝。

“好吧,那么就让在下独自。”说着以危险的步调乘上了那艘小船,“船桨也在。我去绕着池塘转一圈再回来。”他已是骑虎难下。

“我也上来。”父亲敏捷地,跳上了刚刚离岸的小船。

“十分荣幸。”胜治说着,荡起船桨,哗哗叩响了水面。小船轻盈地离开了岸边。又是哗哗的桨声。小船稳稳当当地滑行着,就那样驶进小岛的阴影,被吸入了黑暗之中。“父亲,要身体健康,是啊,还有,母亲也是。”可以听到胜治烂醉的歌声。

节子与有原,并排站着注视着水面。

“我感觉又被哥哥骗了。七次的七十倍,也就是——”

“是四百九十次。”有原冷不防地答了一句,继续说道,“大约是五百次。我必须道歉。我们也有错。只把鹤见,当成一个不错的玩具。没有相互尊重为前提的交友,是罪恶的。我想我能跟你保证。把鹤见变成一个好哥哥,还给你。”

有原的语气是可信的,非常认真。

啪啪的桨声响起,小船从小岛的阴影中驶出。船上只有父亲一个人,小船稳稳当当地滑行过水面,咚地一声碰到岸上。

“哥哥呢?”

“在桥边上岸了。好像醉得很厉害。”父亲平静地说着,上了岸,“回去吧。”

节子点点头。

翌日清晨,在桥柱之间发现了胜治的尸体。

胜治的父亲、母亲、妹妹,一家人首先接受了审讯。有原也作为证人受到了传唤。胜治是烂醉以致失足坠落呢,还是自杀呢,不管怎么说,案件看起来很容易解决。然而,在结案的最后关头,保险公司横插一脚,申请对案件进行再次调查。因为两年前,胜治投保了人身保险。受益人是仙之助氏,金额超过两万元。这个事实,令仙之助陷入了极其不利的立场。检察局开始再次调查。虽然世人纷纷相信着仙之助氏的清白,当局也似乎认为,像鹤见仙之助这样的名士,怎么可能会如此愚蠢,去犯下无法无天的大罪,仅仅因为保险公司的态度十分强硬,总之,再一次地,开始了缜密的调查。

父亲、母亲、妹妹、有原,一同再次被传唤出来,这次被留置在了警察局里。随着审讯的进行,阿松也受到了传唤。风间七郎,与他众多的党羽一起被检举了出来。杉浦透马也在T大学的正门口遭到逮捕。仙之助氏的陈述开始变得混乱。案件,意外地愈发复杂可怕。但是,讲述这个不愉快的案件的来龙去脉,并非作者的本意。作者仅仅,想把如下的一位少女,她不可思议的话,传达给读者。

节子是所有人中,最先被释放的。检察官在临别之际,用恳切的语调说:

“再见了,请多保重。虽然哥哥不好,可是毕竟骨肉亲情,他那般横死,你也很悲伤吧,还请打起精神来。”

少女举目向上作出了回答。那句话,一定能让耶和华也陷入沉思。当然在世界文学里,也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崭新的话语。

“不,”少女举目向上回答道,“哥哥死了,我们就获得了幸福。”

 

发表于昭和十七年(1942)十月,《文兿》。遭到全文删除处分,昭和二十一年改题收录于《微明》。

底本:《太宰治全集5》ちくま文庫、筑摩書房

来源:青空文库

 

注一:这篇小说原题作《花火》将发表于杂志《文艺》(昭和17年10月号)但是遭到当局检阅,受到全文删除的处分。原因是被认为是不良的内容,与战争的时局不合。后来在小说集《微明》中,改名《日出之前》再次发表。

注二:奥古斯特·雷诺阿,法国印象派画家。

注三:十万亿土,佛家语,从这个世界到极乐净土之间有无数佛土,转作极乐净土之意,指非常遥远的距离。

注四:一种和服的制式,属于重要场合使用的礼装。

注五:原文“トチチリチン”是春日八郎所唱的演歌《トチチリ流し》的歌词,弹三味线的拟声词。

注六:德语,意为“多谢”。过去的学生间常用。

注七:即勾股定理。

注八:德语,意为“少女”。

注九:歌词出自《东京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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