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灯笼

=郁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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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punzel用乌黑晶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王子,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你讨厌我了,我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你哦。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由我自己来杀你。”
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太宰治《浪漫灯笼》
元·道化之华/虚构之春

【译文】《八十八夜》 文/太宰治

公开一下今年樱桃本《八十八夜》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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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夜(注一)


文/太宰治

译/郁川月

校/新名荷稻


放弃吧,我的心,沉沉睡去吧。(C·B)(注二)

 

笠井一先生是位作家。穷困潦倒。近来,他正十分努力地写着通俗小说。然而,却总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很是痛苦。一番拼死挣扎之后,不久,他就精神恍惚了。如今,他什么事情也不明白。不,笠井先生的这种情况,说他什么事情也不明白,是谎言。他还明白一件事。他唯独知道的是,一寸远的前方尽是黑暗。剩下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了。猛然回过神来,周遭仿佛坠入一片云里雾中,是山,是野地,还是街头呢,连这也弄不清楚了,只是感到被身边强烈的不安逼迫着,不论如何,只能前行。至少一寸远的前方,是明确的。保持警惕,悄然前行,然而什么也弄不清楚。绝不认输,虚张声势,再悄悄地向前一寸。什么也弄不清楚。被恐惧驱赶着驱赶着,勉强地,以自暴自弃的姿态,又向前一寸,此处,究竟为何地,没有一丝响动。笠井先生,就身处在,如此的无限、静寂的漆黑里。

只能前行。即使什么都弄不清楚也不能停下,一寸也罢,五分也罢,挪动着身体,只能前行。两手叠在胸前低垂着头,呆呆地停佇下来的话,——哪怕有一刹那,想把身体交给怀疑和倦怠的话,——眨眼之间就被铁锤砸中头顶,周围的不安蓦地一拥而上,笠井先生的身体立刻就会变成蜂窝吧。笠井先生无法摆脱这种想法。因此,笠井先生不敢大意,故作威风,徐徐地,在完全的黑暗里一寸一寸、汗流浃背地前行着。十日,三月,一年,两年,笠井先生就像这样前行着。生活在一片漆黑之中。只能前行。不想死的话,就只能前行。近乎无意义地。笠井先生也的确,已经受够了。要说是寸步难行,那也不是真的。还能前行。还活着。就算是完全的漆黑,一寸远的前方,还是看得清的。向前,一寸。没有危险。一寸一寸地前行,总归是不会错的。这一点,绝对像是可靠的。然而,——这无论如何都一成不变,无边无际,唯有黑暗一种颜色的风景,究竟是怎么回事?百分之百地,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光线就不用说了,连一点风暴也没有。笠井先生在黑暗中,摸索着,摸索着,一寸一寸地,如青虫般向前蠕动着,渐渐平静地意识到自己疯了。这样下去,不行。这条路,该不会是,通往断头台的一条直道吧。像这样,逐步前进,该不会不知不觉就是自取灭亡、残酷凄惨的谷底了吧。啊,要放声喊叫吗。但是,不幸的是,笠井先生,由于卑屈得太久了,连自己的语言也忘记了。发不出喊声。要试着奔跑吗。哪怕被杀死,也无所谓。人,为什么非得活着不可呢。忽然想到这个朴素的命题,现在,他对在这黑暗里的寸步前行,实在是精疲力尽,在五月之初,带上所有的钱,踏上了旅程。这次逃走,如果是错误的,就杀了我吧。哪怕被杀死,我也是微笑着的吧。现在,就在这里切断隐忍服从的锁链,为此,无论坠入多么悲惨的地狱,我也不会后悔的吧。不行了。我已经,无法再让自己忍气吞声下去了。自由!

于是,笠井先生,踏上了旅程。

为何,选择了信州呢。因为不熟悉其他的地方。笠井先生认识的女人,有一个在信州,一个在汤河源。虽说认识,但没有睡过。仅仅知道名字而已。她们全是旅馆的女佣。而且无论是信州的女人,还是伊豆的女人,都是质朴又机灵的人,对于嘴笨的笠井先生来说,可谓帮了大忙。他已经三年没去过汤河源了。如今,那个女人,或许已经不在那个旅店里了吧。如果那个女人不在的话,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信州,上诹访的温泉,他去年秋天也去了,为了整理不成形的工作,去叨扰了五、六日。她一定,还在那间旅店里工作。

想做些荒谬的事。他下定决心,要尝试着,做些荒谬的事。就算是我这种人,也应该还残留着一些浪漫风流的情怀。笠井先生,今年三十五岁了。然而头发稀薄,牙齿残缺,怎么看都像个四十出头的人。为了妻儿,又多多少少,为了俗世间的虚荣,尽管什么也不明白,依旧拼命地写着,拼命地挣钱,不知不觉地垂垂老矣。笠井先生是位品行端正的绅士,这是作家同僚间公认的。事实上,笠井先生也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天生的胆小与过强的责任感,令笠井先生顽固地保守着所谓丈夫的贞操。不善言辞,行动又极其笨拙,笠井先生自己也放弃了那方面的想法。虽说如此,现在,他对自己这青虫般的蠕动彻底厌烦,终于爆发,踏上了旅程,做了一个,相当荒唐的决定。为某种光亮。

他买了到下诹访的车票。离开家门,直奔上诹访,头也不回地冲进那间旅店,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大叫,“那个女人在吗?那个女人在吗?”,因为不想弄成这样的情形,他故意买了上诹访的后一站,下诹访的车票。笠井先生还一次都没去过下诹访。但是,在那里下车,如果还不错的话,就地住上一宿,然后,略微有些迂回曲折地,去往上诹访的那间旅店吧。如此,矫揉造作,愚蠢肤浅的装腔作势。同时也是一种羞怯。

他乘上火车。野地也好,田间也好,绿色,甚至让人感觉到一种熟透了的香蕉散发出的酸味,一整片烂熟的春色,脏兮兮地,水绵,黏糊糊地溶解泛滥。总的来说,这个季节,有着粘乎乎,呛人的体臭。

火车上的笠井先生,异常地悲哀起来。请予我救赎。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悲哀到了要仰起头悄悄说出这样夸张的话的程度。怀里有五十元和一点零钱。

“安德烈·德尔·萨托(注三)的……”

有人突然用极大的声音这样说道。笠井先生回头看去,有两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三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刚才大声讲话的男人,是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位带着贝雷帽的美青年。他有些晒伤,虽说很时髦,但没教养。

安德烈·德尔·萨托。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下,笠井先生突然慌了神。头脑中,一片空白。已经忘掉了。是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和同伴一起聊这个名字,聊了整晚,好像还争论过什么,虽然觉得像是遥远过去的事了,而且真切地感到那似乎是个有问题的人,但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无法复苏。他觉得很过分。就如此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忘掉了吗。真是吃惊。安德烈·德尔·萨托。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笠井先生是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确实还写过关于这个人的随笔。忘掉了。想不起来。勃朗宁。——缪塞。——想尽办法,沿着记忆的脉络,一直到达那个人的肖像前,啊,对了,是他,想要这样的恍然大悟,可搜肠刮肚、挣扎努力,还是不行。那个人,是哪个国家的,什么时代的,这些问题,现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如今只想将,过去的,某一天,那时候,与那个人产生的共鸣,作为实感,再一次地捕捉到它而已。然而,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浦岛太郎。等他猛然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光远去。与安德烈·德尔·萨托,不会再相见了。他已经去向了地平线的另一边。模糊不清了。

“亨利·贝克(注四)的……”背后的青年,又说道。笠井先生听了他的话,脸颊又红了起来。因为听到了不知道的名字。亨利·贝克。是谁呢。笠井先生,感觉自己确实曾念叨过这个名字,甚至还写下来过。想不清楚。波多·里许。(注五)加拉蒂。(注六)不对,不对。亨利·贝克……是做什么的人呢。小说家吗? 不是画家吗。委拉斯凯兹。(注七)不对。委拉斯凯兹又是谁。这不是太奇怪了吗。真的有那个人吗? 是画家吧。真的是吗? 不知为何,全都心里没把握了。亨利·贝克。哎呀? 想不明白。是与爱伦堡(注八)搞混了吗。别开玩笑了。阿列克谢夫。不是俄国人啊。不可能是的。奈瓦尔。(注九)凯勒。斯特姆。梅瑞狄斯。说到哪去了。啊,想到了,迪鲁菲。不对啊。迪鲁菲,是谁?

什么也想不明白。思绪乱七八糟,又四分五裂。各种各样的名字,毫无联系地在心里轻轻漂浮、骚乱、泳动,然而笠井先生,却无法清晰地想起那许多名字中的任何一个实体,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安德烈·德尔·萨托与亨利·贝克两个名字的骚动了。什么也不明白。脱口而出的,过去老师的名字,全都没有气味没有味道也没有色彩,笠井先生,最终,只能呆呆地重复着,好像是听过的名字呢,是谁呀。你这两三年来,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在活着。这个我知道。不,仅仅活着我就已是竭尽全力了。生活上的事情,我略微掌握了一些。每日经营生计的努力,与将扭曲的钉子扳回得笔直的努力,非常相似。因为是很小的钉子,没有能使得上力气的地方,然而要把弯曲的钉子扳得笔直,需要非常强大的压力,因此虽在旁观者看来,一点也不起眼,却抓耳挠腮,憋得满面朱红,使出了吃奶的劲。于是,笠井先生一篇接着一篇,写着自己也觉得相当不怎么样的小说,把文学忘得一干二净。他精神恍惚了。时不时,悄悄地,净是读契诃夫的小说。那明显弯曲了的铁钉,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就快要变直了,债务也在慢慢减少,就在这种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笠井先生将迄今为止不间断的朴实努力,哭丧着脸放弃了,不由得发疯似的冲出家门,豁出性命踏上了旅程。已经,受够了。忍耐也有界限。无论如何,再也忍无可忍。笠井先生,是个糟糕的男人。

“呀,是八岳。是八岳。”

从背后的一群人中,又传来了那副大嗓门的声音。

“真是厉害。”

“好庄严。”那一群青年、少女,交口称赞着驹岳的伟貌。

那不是八岳。而是驹岳。笠井先生感到了些许安慰。就算不知道亨利·贝克,就算想不起安德烈·德尔·萨托,笠井先生至少知道那座呈尖锐三角,银色的,如今在夕阳照射下闪着玫瑰色光芒的山的名字。那是驹岳。绝对,不是八岳。虽是寂寞的无知的骄傲,但笠井先生仍感到了些微的优越感,略松了一口气。告诉他们吧,他正要站起来,又想着不行不行,制止了自己。搞不好,那一群人或许是杂志社或是报社的人。从他们的谈话的内容看,怎么也不像是对文学没有关注的人。说不定是与剧团相关的人。或者,可能是高级的读者。不管是什么,都像是有可能知道笠井先生名字的人。恬不知耻地来到这种人面前,就好像要卖弄自己不值一文的名声一般,无趣极了。肯定会遭人鄙视。必须要慎重。笠井先生叹了一口气,又仰望起窗外的驹岳。总觉得心中愤愤。嘁,丢人了吧。神气活现地说什么亨利·贝克,安德烈·德尔·萨托,看见了驹岳,还不是说什么“呀,是八岳,好庄严”的话。八岳,是要更往前,进入了信浓地界,在对面的方向才能看到的。让人笑掉大牙了。这是驹岳。别名,甲斐驹。海拔两千九百六十六米。服气了吧,他在心底悄悄念叨着挑衅一般的话,却连自己也振奋不起来。俗气,贫寒,没有一点文学的高尚。我变了啊,笠井先生在心底苦笑着。笠井先生在五、六年前,也是作为一名作品风格崭新的作家,受到两三位前辈的支持,读者也将笠井先生看作叛逆、时髦的作家,为他喝彩,现在,境况急转直下。他为那种冒险的、赶时髦的风格,无可救药地感到羞耻,不再写了。一点也没有那样的心情。只是呶呶不休地,写着非常没良心的、逢场作戏的作品,为凑足稿纸张数而活到现在。艺术上的良心,说到底,是虚荣的别名。肤浅,冷漠,残酷,自私。唯有为着生活的工作,才有感情可言。有着陋巷中,质朴而又令人怀念的爱情。笠井先生一面小声念叨着这样的借口,一面闭起眼睛,胡乱写些非常粗暴、胡说八道的作品,发表出去。他声称,这是对生活的殉爱。然而,这时候,不,不是那样。你,终究是变得鄙俗了。真是狡猾。这样的耳语声,悄悄传进他的耳朵里,笠井先生,紧张地较起真来。艺术的尊严,对自我的忠实,他一点一点地,回想起了这些词汇的残酷,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说明了吗。笠井先生近来,连在通俗之中也碰壁了。

火车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因为正在登上山坡。让人觉得从车上下来,跑步前进,反而快些。真的,太慢了。八岳的全貌,八座山峰排成一行,渐渐出现在了列车的北侧。笠井先生目光炯炯地仰望着它们。果真,是座好山。已是日薄西山,沐浴着残光的山峰微微发亮,轮廓线的起伏也不拘一格,余裕流畅,有种人生上的亲切,笠井先生认为,比起富士山那旁若无人的秀拔,要胜过数倍。两千八百九十九米。笠井先生最近,莫名地在意起山的高度、都市的人口、鲷鱼的价格之类的东西,并且,还记得很清楚。原本,笠井先生也极端地蔑视这样的调查记录、写实的数字,连花名、鸟名、树木之名也看作俗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心不在焉的,也就是所谓,一味地纯粹精神生活,悄然欣赏着自己疏远一切的身姿,甚至认为那不正是高尚的事情吗,沉浸在天真的骄傲里,但近来,他完全改变了。逐一向妻子,询问端上餐桌的鱼的价格;如饥似渴地阅读报纸的政治栏,铺开中国的地图,仔细研究着什么,一个人不住地点头;还在庭院里种番茄,侍弄牵牛花盆栽,更是抽空翻开百花谱、动物图鉴、日本地理风俗系列之类的书,毫无意义地查找着路边花草的名字、到庭院里玩耍的小鸟的名字,以及日本的名胜古迹,带着得意的表情,安心下来。没有丝毫放纵,也没有勇气。毫无疑问,这不就是老迈的姿态吗。与隐居的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于是,现在也同样,笠井先生只是出神地眺望着八岳的威容。感慨着,啊,真是座好山啊,弓着背,伸着下巴,状似悲伤地皱着眉,看得入迷。真是悲哀的姿态。是向这眼前凡庸的风景,全神贯注地祈祷“请保佑我”的姿态。如同螃蟹一般。四、五年前的笠井先生,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将所有的自然风景,凭借理智隔断、取舍,一点也不溺于其中,将所谓“传统观念”式的情绪、玫瑰、堇菜、虫声、清风,微微浅笑着避开去,一味地奉行“我乃是人,听闻人间诸事,无论善恶均不高高挂起,不由心动神移。”将人的心灵深处,只将那作为对象,虽是钝刀却也奋起直前。但是如今,他完全不行了。茫然无措。

——还有什么比山更加……

沉溺于这类古旧又愚蠢感慨中,微微地眼睛湿润起来,非常地,不争气。笠井先生张着嘴,仰望了一会儿八岳,不多时,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懒散的样子,独自苦笑起来。他沙沙地挠着后脑,这算是怎么回事,为了让平日的忧闷一举烟消云散,需要做点什么坏事,需要豁出性命那般强烈的浪漫主义,气喘吁吁地,追求自己所盼,踏上了旅程。又不是来看山的。真是荒谬。这出人意料的浪漫。

背后那群吵吵嚷嚷的青年少女们,站起来开始做到站的准备,在富士见车站下车了。笠井先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果然,总觉得有些装模作样。即使笠井先生不是那么有名的作家,也有人在关注着自己,在某处关注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走进人群之间的时候,就从吸烟的姿势来说,也变得有点不一样了。特别是,比如当看上去多少对小说有些感兴趣的人们,在笠井先生身边的时候,明明谁也没有在注意笠井先生,即使如此,他却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扭动一下脖子,也费劲力气。以前,比这更严重。由于端架子过了度,甚至开始窒息、眩晕。不如说是可怜的罪业了。原本笠井先生就是个非常羞怯、软弱的男人。说不定是患了,精神薄弱症。背后的安德烈·德尔·萨托们下车后,笠井先生也如卸下肩上重担一般,脱了木屐,哗啦一下伸开双腿,将脚搭在前面的客席上,从怀里拿出了一本书。笠井先生很奇怪的一点是,明明是文士,却几乎不读文学书。之前似乎不是这样的,但这两三年的不用功,是难以原谅的。他在读落语全集。偷偷地看妻子的妇女杂志。现在,从怀里取出的书,是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注十)。总之,是比较好的一类。就算是笠井先生,至少在旅行中,也会将落语书收好,将稍微高级一些的书带在身上的。就和女学生随身携带着根本不会阅读的法语诗集,十分相似。可悲的要面子。哗啦哗啦,翻着书页,忽然,看到了那句“如果你无法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安宁,向他处寻求也是徒劳。”心情不快起来。就像是抽中了下签。这次的旅行,也许会失败。

列车接近上诹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久在南侧,湖水——如同古镜一般苍白冰冷地铺展开来,仿佛刚刚从冰冻中融解,暗淡地闪着光,微带凉意,岸边的一丛芒草也枯干漆黑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片荒凉悲惨的风景。那是诹访湖。去年秋天来的时候,明明印象稍微明快些,信州,不适合春天来吗,他不安起来。下诹访。他无精打采地下了车。出了车站的检票口,两手揣在怀里,向城里走去。站前有七、八个旅店的掌柜并排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个打算招呼笠井先生。也不奇怪。他没戴帽子,穿着平时穿的木棉和服,而且木屐也磨损得厉害。手里没拿一件行李。怎么看也不像是暗自决定住上一夜,大散其财的旅客。看起来就像当地人一样吧。笠井先生到底还是感到少许寂寞,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他赶紧向城内跑去,这名为下诹访的小城,是个多么阴惨低劣的地方啊。是个适于驮马,叮叮当当地晃动着颈上的铃铛,颤悠悠蹒跚而行的小城。小城街道很窄,家家户户的房檐黑黑的,坚固低矮,家中的电灯黯淡,像是点着煤油灯或是纸灯笼。寒冷透骨,路上到处滚落着大石块,遍地是马粪。时不时地,煤烟熏污的旧式巴士摇晃着笨重的身体驶过。木曾路,原来如此。一丁点儿也没有,符合温泉街的温情。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笠井先生叹着气,伫立在道路的中央。雨,渐渐变大了。不安,不安得想哭,笠井先生,最终,决定要抛下这座小城了。冒着雨返回车站,找了一辆汽车,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去上诹访,泷屋,拜托尽快!失败了,这次的旅行,或许是完全的失败,他乘上汽车,感到坐立不宁的后悔。

那个人,还在那里吗。汽车,沿着诹访湖的岸边飞驰着。黑暗中的湖水,如同铅块一般凝然不动,鱼虾贝类,感觉都已灭绝,无法在此处生存,笠井先生故意移开眼睛,努力不去看那湖水,但那份荒凉悲惨,却恰巧闯进视野的某处,是一种好似想要剖开喉咙,想要用手枪打入口中那样,无处安放又无可救药的心情。那个人,还在那里吗。那个人,还活在世上吗。匆忙赶去见病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心情吧。我是愚钝的。我是无知的。我是盲目的。嘲笑我吧,嘲笑我吧。我是,我是没落的。什么也不明白。是一团混沌。是一锅温水。输了,输了。我比谁都低劣。我,连苦恼,连苦恼,也毫无道理。仔细想来,并没有什么可称为苦恼之事。别开玩笑了!汽车仍旧沿着湖岸毫无阻碍地前进着,终于星星点点的,看见了上诹访的街灯。雨也停住了。

泷屋,是上诹访历史最悠久,且最上等的旅店。从汽车上下来,站在玄关处,一位总是将领口理得严丝合缝,四十岁上下的老板娘,便带着苍白的脸色走出来,冷淡地招呼道:“欢迎光临。”

“您住店吗?”老板娘像是不认识笠井先生。

“烦您安排了。”笠井先生弱弱地露出讨好的笑容,轻轻鞠了个躬。

“带客人去二十八号。”老板娘没有一丝笑容,小声地命令女佣道。

“是。”一位娇小的,十五六岁的女佣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人突然走了出来。

“不对。副楼,三号。”她用粗鲁的语气说着,迅速地走到笠井先生的身前带路。她叫做阿雪。

“你来啦。你来了呢。”她连续说了两遍,站住了脚,“长胖了一点呀。”阿雪,一直将笠井先生,当做弟弟来对待。她二十六岁。虽然应该比笠井先生要小九岁,但在她身上,有某种经历过劳苦的人的沉静。脸很像天平时代(注十一)的人。下巴宽大,眼睛细长,肤色白皙。穿着近乎黑色,朴素的条纹和服。在这间旅店,她是女佣中的领班。据说曾在女校,修到三年级。是东京人。

笠井先生,由阿雪引着,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又犯起老毛病,不自然地耸着右肩,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搜寻着刚才老板娘说的二十八号房间。虽然始终没有找到,但恐怕是楼梯正下方,呈三角形的空间里,那个惨不忍睹的房间吧。一定是那个房间。一定是,这间旅店里,最差的房间。因为我穿得不好啊。木屐也脏兮兮的。是啊,都是衣服的错,笠井先生重新打起精神。登上楼梯,来到二楼。

“您是,喜欢这间房吧。”阿雪推开那个房间的隔门,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笠井先生微微苦笑。这里单独成栋,有着供人整顿的换衣间,总之,是最高级的房间。还带着阳台,在旅店的庭院里,去年秋天的桔梗花,其开放的盛况令人惊奇。在庭院的对面,能看到蔚蓝的湖。是个很好的房间。去年秋天,笠井先生在这里工作了五、六日。

“今天,我呀,是来玩的。我想要大醉一场。所以,什么样的房间,我不在乎。”笠井先生的心情,果然略微好了一些,用愉快的语气说道。

换上旅店的和式棉袍,隔着桌子,与阿雪面对面坐好,笠井先生才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总算——”刚一开口,他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总算?”阿雪也娴静地笑着,回问道。

“嗯,总算。总算……该如何说好呢。日语真是不方便啊。很难说。非常感谢。你能够在这里。我感觉得救了。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明白。不是因为我吧?”

“或许吧。温泉。诹访湖。日本。不,是因为活在世上。所有的,都令人怀恋。没有什么理由。想对所有人,说谢谢。不,这种心情或许只是刹那间的。”一直说些矫揉造作的话,笠井先生有点害羞起来。

“然后,很快就忘掉了吗? 请用茶吧。”

“我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你好像还不明白呢。总之我先去泡个澡吧。拜托你备酒了。”

虽然很有干劲,酒却没喝掉多少。阿雪那夜似乎很忙,拿酒过来后,很快就离开了,也没有别的女佣过来,笠井先生一个人,咕嘟咕嘟地喝着,喝到第三瓶,已经醉得厉害,他拨通房间里的电话,

“喂,喂。你们今晚好像很忙啊。都没个人过来招呼。帮我叫个艺伎吧。叫一位,三十岁以上的艺伎。”

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电话。

“喂,喂。艺伎还没来吗?在这么僻静的房间里,一个人喝醉,太无聊了。请拿瓶啤酒过来。不要清酒,这次要喝啤酒。喂,喂。你的声音,真好听啊。”

真是悦耳的声音。那不曾谋面的女人,用含笑的声音顺从地回答着“好的,好的”,在醉酒的笠井先生耳中,形成十分清爽的回响。

阿雪拿着啤酒来了。

“您要叫艺伎们过来? 算了吧,没意思。”

“都没人来我这儿。”

“今天,不知怎么,特别忙。您也差不多喝醉了吧? 好好休息吧。”

笠井先生又打了电话。

“喂,喂。阿雪刚才啊,说艺伎很没意思。她说算了的话,那就算了吧。啊,我还想要香烟。Three Castles。想要奢侈一下。对不起。你的声音,真是好听。”他再次夸奖道。

请阿雪铺好床,睡下了。刚一睡下,就吐了。阿雪迅速地为他换了床单。他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笠井先生差点呻吟起来。清醒之后,他为自己昨晚的没出息和无气魄,感到死一般的羞耻。真了不得,这就是浪漫精神啊。竟然还吐了。他甚至感到愤怒,从床上一跃而起,去了浴场,自暴自弃地在宽大的浴池里胡乱游来游去,顾不上不体面,连仰泳也果敢地游了,心中的郁闷却没能扫空。带着不悦的脸色,踏着粗暴的脚步回到房间,一位十七、八岁,身材瘦高,没见过的女佣,正穿着白色的围裙在打扫房间。

她看见了笠井先生,便亲切地笑着说:“您昨晚喝醉了呢。您感觉如何了?”

笠井先生突然想了起来。

“啊,你的声音,我认得。我认得。”是电话里的声音。

女人笑得微微颤动肩膀,继续擦拭着壁龛。笠井先生也心情变好,站在房间的入口处,悠悠地吞云吐雾。

女人回过头说。

“哎呀,味道真香。是昨晚的,那个,外国香烟吧? 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可不能把它给放跑了。”她丢下抹布,站起来,快速将走廊的纸拉门,通往阳台的门,与房间的隔门,全都紧紧地关上。关上以后,两人都慌张起来。有种奇妙的氛围。笠井先生并没有自我陶醉。不,也许仅仅是自我陶醉而已。恶作剧。笠井先生也没想到,坏事,是如此天真无邪地发生的。笠井先生觉得那个女人玲珑可爱。以为自己直接地,嗅到了乡土而淳朴的田间气息,看到了一株洁白的蜀葵。

隔门被唰地打开。

“打扰……”阿雪没有多想地开口,猛地把话咽了下去。的确有五、六秒间,阿雪没能说出话来。

被看见了。一瞬间砰地落进,地球的尽头,污秽不堪的,漆黑马厩。那里只有黑烟万丈,没有羞耻、后悔这般温和之物。笠井先生真想装作自己已经死了。

“您乘几点的火车出发呀?”阿雪还是重归冷静,仿佛无事发生般,很快继续说道。

“不知道。”那个女人冷静得出奇。笠井先生甚至觉得这个人可靠极了。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他想道。

“我很快就走了。餐饭也不要准备了。请帮我结账吧。”笠井先生闭着眼睛说。过于炫目,过于恐惧,无法睁开眼睛。他想就这样变成石头。

“我明白了。”阿雪没显出一点不悦地答应着,离开了房间。

“被看到了啊。毫无疑问是被看到了。”

“没关系的。”女人的眼睛,有着发自内心的平静和清澈。“真的马上就走了吗?”

“走了。”笠井先生脱掉棉袍,开始替换衣服。比起拙劣地维持体面,强装镇定厚颜无耻地努力,反正已经被人看见了失态,不如尽快逃走,要更加明智、坦率。

他感到必败无疑。自己,已经彻底地,沦为了丢人现眼的男人。没有一点高洁。油腻,浑浊,丑陋,啊,我已经,永远不再是少年维特了!他后悔得捶胸顿足。并不是对行为的自责。是运气不好。不像样子。已经,不行了。刚才的那一瞬间,我完全从浪漫中被流放。实在是,可怕的一瞬。被看到了。而且还偏偏是,被阿雪看到了。笠井先生脸上浮现出丑怪、奇异的表情,心中,揣着动乱的火球,稀里糊涂地结了账,放下五元茶钱,连穿个木屐,也是急不可待的样子。

“那,就再见了。下次时间宽裕,我再过来。”他很不甘心,想要大哭一场。

在旅店的玄关,以脸色苍白的老板娘为首,阿雪,还有之前的女佣,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鞠了躬,全都带着平静、温柔的微笑目送笠井先生。

笠井先生则没有那样的从容。已经是想要在路上哇哇大叫,像雷神一般四处乱窜的心情了。我不行了。雪莱,克莱斯特(注十二),啊,还有普希金,永别了。我已不是你的朋友。你们是美的。不像我这般丑陋。我,正如所见,彻底变成了该死的现实主义者。这不是好笑的事。我落进了万里之遥的地狱底层。无论怎样洗心革面,我也绝不是过去的我了。一瞬间我就落进如此凄惨的境地。仿佛做梦一般。啊,如果这能是一场梦。不,这不是梦。阿雪,的确在那时候,猛地把话咽了下去。吓了一跳。我想咬舌自尽。三十五年,人就一定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吗。今后还有什么呢。我永远不再是绅士了。比狗还要低劣。这是谎言。我就和狗“一样”。

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住,笠井先生去火车站买了二等座的车票。有了一丝安慰。差不多有十年,没乘过二等座了。作品。——唐突地冒出这个念头。只有作品。——被踢进世界的尽头,这才明确地知道,所谓工作的重要。用尽一切手段也想给自己一条生路。黑暗中的王者啊,平静下来吧。

他径直回了家。钱还剩一半以上。总而言之,是场不错的旅行。这不是讥讽。笠井先生,或许能写出佳作了。

 

底本:「太宰治全集3」ちくま文庫、筑摩書房

来源:青空文库

 

注一:日本的节日,从立春开始算起的第88天,现在一般在5月2日前后。此日采摘的茶叶是上等的,据说喝了可以长寿。

注二:C·B指夏尔·波德莱尔,法国现代派诗人。此句出自他的诗歌《虚无的滋味》。

注三:安德烈·德尔·萨托是佛罗伦萨画派一位重要代表,《阿庇埃圣母》是他的代表作。

注四:亨利·贝克,法国自然主义剧作家。代表作《乌鸦》《巴黎妇女》。

注五:波多·里许,法国剧作家,擅长描写中年男女的情爱、三角关系的爱情剧。代表作《恋爱的女人》。

注六:加拉蒂,法国诗人、剧作家。擅长描写男女间微妙心理的“轻悲剧”。

注七:委拉斯凯兹,西班牙画家,被称为“画家中的画家”,代表作有《宫娥》。

注八:伊里亚·格里戈里耶维奇·爱伦堡,苏联犹太人作家。代表作有《巴黎的陷落》《暴风雨》。

注九:钱拉·德·奈瓦尔,法国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人、作家。代表作有《幻象集》《奥蕾莉娅》等。

注十:拉罗什富科,法国公爵,又称马西亚克亲王,17世纪法国古典作家。

注十一:日本文化史,特别是美术史上的一种时代划分,指710年到794年之间。

注十二: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德国伟大的剧作家、小说家、诗人。代表作品有剧作《破瓮记》《洪堡亲王》,小说《米夏埃尔·科尔哈斯》《智利大地震》《伯爵夫人O》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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