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灯笼

=郁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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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punzel用乌黑晶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王子,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你讨厌我了,我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你哦。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由我自己来杀你。”
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太宰治《浪漫灯笼》
元·道化之华/虚构之春

【译文】《男女平权》文/太宰治

公开一下今年樱桃本《八十八夜》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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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平权


文/太宰治

译/郁川月

校/新名荷稻


这是从大约十年前就独自离开东京,定居在某个边远乡村的老诗人,在所谓日本文艺复兴之时初露头角,受到那个地方的教育会的邀请,试以男女平权为题演讲时的不可思议的速记纪录。


——哎呀,我都认命地觉得,如今,已经不是我们这种老人出场的时代了,因此我长期地蛰居,过着十分不自由、不体面的生活。但这一次,迎来了相当难得的好世道,持有任何武器都是不被允许的,也不能赤手空拳地打人,只有优美地、彬彬有礼地活在世上才是正道。有人就觉得,为此我们首先要繁荣诗歌管弦,设法将一片荒芜的人心引向风雅之路才行。托他们的福,像我这般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抛弃的老朽文人,也再度枯木逢春。哎,真是,即使我想装腔作势一番也做不到。我从十七岁起的三十多年间,只是在东京到处徘徊,其后自然而然地衰老疲倦,恰好从现在算起的十年前,我钻进在这个乡下的弟弟的家中,身为一个一无是处的老人被此地的人们看不起、嘲笑,不,我绝不是在讲埋怨的话,我实际上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老人,被看不起被嘲笑,也是理所当然的,像我这样的男人,就算是遇上再好的世道,竟也恬不知耻地来到众人面前,而且还是教育会! 在这个世界上本应最为崇高且严肃的集会上露脸演讲,对于我而言可以说是残酷的事情了,前些日子这个教育会的代表莅临寒舍,说想请我讲点什么关于文化的看法,我应承之时,我这衰老的躯体都在瑟瑟发抖,不要怀疑,这是真事,感觉脸颊立刻烧得通红如同被人告白了恋情的处女,仿佛商量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不过,我又听这位代表开诚布公的话语,据说预定在本次教育会上,那位有名的社会思想家小鹿五郎先生要从他避难的A市来这里,进行关于什么新思想的演讲,可是不走运,小鹿先生打破了约定,突然发来了拒绝的电报,不,有名到了那个地步的话,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方便的情况了吧,倒未必只能理解成小鹿先生的任性,所谓的世间,大体就是这样的东西,不管是在什么时代,聪明的伟人,总有许许多多不方便的情况,我们这类人,唯有忍气吞声而已,那么,虽然那位小鹿先生拒绝了,但已经决定在今天召开的教育会,事到如今也不能中止,这时不知是谁,想起了我的存在,说是那个老头从前也写过诗还是什么的,勉强算是个文化人,把他叫来也许就能顶上。哎呀,不是的,我绝不是在讲埋怨的话,其实,我这样的无名之人竟会被想到,我感到十分光荣,然而,即使如此,这也是犯罪,不,即使不说得像犯罪这样极端,像我这样的人,竟对着神圣的教育会的各位发表演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诚实的吧,我昨夜也烦闷得彻夜未眠。要是在那个时候,我坚决地拒绝掉的话,就什么事情也没了,但我与那位有名的小鹿先生不同,每天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这一点早被那位代表洞悉,如今再说什么不方便,端着架子,就十分可笑了。况且,像我这样的人也能露脸,就文化什么的讲上一番,如此这般便能补上所有的窟窿,被人诚恳地拜托要我务必答应。我也深知,自己这把老骨头能派上一点用场也是难得的幸事,是要感激不尽的,因此无论内心如何觉得,这是不诚实的,却也轻率地接受了。如今我踉跄着登上讲坛,便是,啊,果然,无论如何都应该拒绝到底的,就这么一味地追悔莫及。

虽然总的来说,我现在是个没用的老人,那么是不是,在我年轻的时候,至少在某一段时期,有过还不是一无是处的时候呢,这也是完全没有的事。我在东京的某一段短暂时期里,也多多少少,虽然,在少数人眼里,被看成是一个问题,虽然,我觉得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不过,问题的焦点被放在,我是个多么没用的男人,怕不是在全日本都能排得上号的无能男人吧,这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所在。那时,被称为我的代表作的诗集题目是《我,假如太蠢的话,骗子也会反过来给我钱》,由此可见,我作为作家的声誉之类,不是受人尊敬的对象,而是被蔑视嘲笑,再从一些极少数的好心人那里得到安慰、体恤,才勉勉强强能呼吸,我就是这种性质的人,诸位明白了吧。虽然这种说法非常奇怪,也就是说那时我的存在价值,只存在于那个无能之处,如果我不再一无是处,那我的存在价值也就,全都,不复存在了,我真是处在了一个奇怪又艰难的位置上。然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那个古怪的位置,对于一个男儿来说是多么不体面、不知廉耻,我出版了一本以《去年的道德今在何处》为题,本想稍微呈现出不同面貌的诗集,结果第一页我就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没用。比没用更加没用,成了所谓“真正”的无能之人,我在诗坛也没有立足之地了,再加上,我对持续与难以言喻的贫穷生活进行恶斗苦战感到疲倦,终于走上了伴着秋风独自逃离东京这种窝囊的命运之路。

也就是说,这绝不是我说什么我这个老人,浑身上下一文不值,那正是我的本领,就可以以此为由突然翻脸端起架子的事,但是像我这样的男人,面对这个地方教育会的诸位名流精英,究竟要演讲些什么才好呢。所谓残酷,正是指这件事。


说到底民主主义就是——不行,这太过于唐突了,自己说出来自己也会吓一跳,我唯有苦笑。实际上,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什么也不懂。不过,这个民主,写作“人民的主人”,也就是说主义、思想、美国、世界,我想差不多就是这种东西。于是乎,日本似乎也终究走向了这个民主主义,我知道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托这个民主主义的福,男女平权了! 这个,这就是,我最关心、翘首以盼的地方,一想到从此以后我也不用再怕任何人,可以向女性主张男性的权利了,心情就如同看见了黎明,忍不住一直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其实,我迄今为止因为女性这类人物,净是陷入悲惨的境地。我甚至偷偷地想,我之所以如今,沦落为如此无能的老人,难道不全是女性的缘故吗。


从幼时起,我就被女性欺负,有着痛苦的回忆。我的母亲,并非我的继母,而是我的亲生母亲,不知为何只疼爱弟弟,对作为长子的我异常冷漠,刁难我。我的母亲在很久之前已经去世了,对故去之人说什么埋怨话,我心中也十分难过,但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十岁左右,我那弟弟五岁左右的时候,我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一只小狗,有些洋洋自得地给母亲和弟弟看,弟弟因为想要就哭了起来。于是母亲安慰了弟弟,用认真的表情说了“那只小狗是要吃你哥哥的饭长大”这样奇怪的话。“你哥哥的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我应该自己不吃饭而把饭喂给那只小狗的意思呢,还是,我家所吃的饭,全部都是身为长子的我的东西,弟弟没有养小狗的资格的意思呢,我至今也不甚理解,但不论如何被那样说了,我幼小的心感到很不舒服,便硬是让弟弟抱着那只小狗,母亲就对弟弟说,快还给哥哥,快还给哥哥,那是会吃饭的害虫。我果然被搞得十分沮丧,从弟弟手中夺下那只小狗丢进了后面的垃圾箱。那是冬天的事情,晚上我们吃着饭,听见小狗在外面汪汪鸣泣的声音,我正感到食不下咽的忧心之时,父亲终于对那只小狗的悲鸣感到奇怪,问母亲是怎么回事。那时,母亲若无其事地如此回答道:似乎是因为他把小狗带回来,很快就厌倦,丢掉了,他是个没恒心的孩子。我吃惊地看向母亲。父亲训斥了我,然后命令母亲将那只小狗带回家里。母亲紧紧地抱着小狗,说着,外面很冷吧,真是遭罪了呢,好可怜,好可怜,如果交到哥哥手上又会被抛弃了,就给弟弟当玩具吧,她一面笑着说,一面请父亲应允了,于是,这只小狗差点被我的冷酷杀死又因为母亲的温情拾回一命,此后便成为了温柔的弟弟的手下。

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我被这位亲生母亲不可思议地刁难的回忆多得数不胜数,为何母亲要那样刁难我呢,自不待言,或许是我生为这样一个丑陋的男人,从小时候开始就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的缘故,但即使如此,那般的刁难,几乎没有道理可讲,从头到尾,到底要怎么理解话里的意思,带着完全不可能弄懂的性质,果然唯有将其看作女性特有的一种烂醉了吧。

我出生的人家,也许有人知道,是在离这里三里远的山麓的寒村,过去和现在都没什么变化的小地主家庭,不过弟弟与我不同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会自耕自种之类,是那种连这次农地调整的法令,也影响不到的微不足道的人家。然而,即便如此,在那个小村庄里,也算是稍微上等的家庭,在我们童年时代,家里还有过女佣男佣。依然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吧,那个女佣,不清楚,大概有十七、八岁吧,脸红扑扑的,眼睛总是东张西望,是个纤瘦的女人,这个人教给身为主人长子的我,一些十分异常之事,而当我想要主动靠近她时,她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激怒着将我撞开,说,你有口臭! 那时的羞辱,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还是想要发狂似得哇哇大叫。

还有,大约是与之同时期的事情,说是村里的小学,实际上只有四、五十名学生和两名老师,而且这两名老师,是一位刚过二十岁的年轻老师,和他的夫人。我幼小的心里深以为那位夫人非常漂亮,不,也许是听到村里人如此评价她,自己也就不知不觉那样认为了,不管怎么说我那时只是个孩子,就算深以为她很美,事情也没有严重到要为此特别烦恼的地步,仅仅是模模糊糊仰慕着她而已。其实,我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事情,那是台风刮得很大的一日,我们在那位漂亮的夫人指导下练字,夫人走过我旁边时,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砚箱打翻了,墨汁溅到夫人的衣袖上,因此,我被要求留堂。但是,因为我暗中倾慕那位夫人,被要求留堂,反而感到开心,并没有觉得害怕。其他的学生们,全都冒着雨回家了,教室中,只剩下我和夫人两人,那时,夫人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欢闹起来,说,今天我丈夫去邻村办事还没回来,又下了雨我觉得寂寞,想和你玩玩,所以叫你留下来,请不要怪我,小少爷,一起来玩捉迷藏吧。我被叫做小少爷,果然是因为我家在村里富裕又高雅,我的举止也有着文雅的魅力所以才特别讨人喜欢吧,我产生了不像孩子该有的极其鄙俗的骄傲感,果然像个称得上小少爷的孩子那样,故意扭扭捏捏起来,作出腼腆的样子,和夫人猜拳后,夫人输了,所以我先来躲,这时,学校的玄关方向传来声响,夫人侧耳聆听,微笑着对我说,我去看一下,小少爷你先找个好地方躲起来吧,说着便小跑去了玄关的方向,我立刻躲进教室角落的桌子底下,屏住呼吸等待夫人来找我。不一会儿,夫人和丈夫一起来了。夫人说道,那个孩子,总是粘我,好恶心,我想请你使劲训斥他一次,丈夫回答,是吗,他在哪里呢,夫人平淡地说,不就在那边吗?丈夫毫不客气地走向我躲藏的桌子,骂道,喂喂,你躲在这种地方想干什么,混账东西。啊,我蠕动着身体以双手双膝着地的姿势趴在桌子下面,羞耻得出也出不来,怨恨着那位夫人簌簌地流下眼泪。


归根到底,是我太愚蠢的缘故。可是,即使如此,女人的那种无情,到底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我在从那以后的生涯中,总是为女人出其不意发挥出的强烈的残忍性而肝肠寸断。

父亲去世以后,我家的内部净是一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宣称把家事一切都交给母亲和弟弟管理,十七岁那年春天来到东京,在神田的某个印刷厂做了学徒工。虽说是印刷厂,工厂里也只有厂主、两名职工和我四个人在工作,是个很小的个体户印刷厂,受托印刷一些传单和名片,那个时期正好是日俄战争刚结束,东京开始有了电车穿城而过,时髦的西洋建筑一座接着一座拔地而起,是非常景气的时代,这家小小的印刷厂也相当繁忙。然而,不论是怎样繁忙的工作,都不曾让我觉得工作是辛苦的,这家印刷厂的老板娘,以及那位千叶县出身肤色黝黑的三十岁左右的厨娘,两人的刁难行为,却不知让我哭了多少次。她们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严重,她们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只能说太恐怖了。在工厂里,被那位老板娘和厨娘欺负,偶尔在休息日去外面玩,外面也有另一种刁难起人毫不手软的夜叉。我记得那是我来到东京过了一年左右,所有东西都湿乎乎的雨落不止的梅雨季的事情,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和印刷厂的那位年轻些的职工,两个人撑着伞去吉原玩,遭到了非常残酷的对待。说起来吉原的女人,由于在女性中最为悲惨和不幸,本应是被世人同情与怜悯的存在,实际参观了吉原后,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极有权势,几乎到了贵妇人那般举止任性的程度,我担心被她们大声呵斥,那天夜里我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在心里默默念佛也没能缓和心情。不知是不是念佛的帮助,那夜并没有被厉声斥责,共寝一夜后迎来早晨,女人说,去喝一杯茶吧。她在游女当中,也许是地位稍微高一点的,带着一些威严感。于是吩咐婆子,将与我同来的职工和他的那位游女也叫到我们的房间来,她平静地倒了茶,又从房间一角的茶柜里,取出一碟盛得满满的油炸蔬菜劝我们尝尝。与我同来的职工对我说,哟,这位人夫,我这就来尝尝看你家老婆做的菜了,你啊,意外地有女人缘嘛,美男子。被他这样一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洋洋自得,嘿嘿地笑着,嘴里塞满了炸土豆的时候,我的女人冷冷地说,你啊,是个乡下人吧。我吓了一跳,连忙将炸蔬菜吞下去,唔地表示肯定,那个女人,对与我同来的职工的游女小声说,教养不好的男人,让他一吃东西就露馅了,一边啧啧砸吧嘴一边吃哟,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谈论天气般若无其事地说着。哎,那时候我是有多难为情啊。也有被同来的职工说什么人夫、美男子的面子问题,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表面上总算蒙混过关,哭笑不得地回去了,途中把木屐的带子踩断了,在雨里打着赤脚,将后衣襟掖进腰带默默走着,那时候悲惨的心情,如今想起来还会打寒战。女性当中,即使是被认为过着受人欺侮、最为凄惨的生活的游女,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可怕的,是像雷公一样的人物。


这种情况下遭受女人无情一击的经验,我已是数不胜数,即使只是从中,挑出至今难忘的屈辱记忆来,只说这些,也差不多要连续演讲一个月才能说完,正因为数量如此庞大,今天,就从那些难忘的记忆里,仅仅选择三四件事讲给大家听听,事先预告,还望各位海涵。

在那家神田的小印刷厂里,虽然被老板娘和那位千叶县出身肤色黝黑的厨娘欺负,我仍然工作了五年。那期间,对我来说,到底是幸福呢,还是不幸呢,我现在仍抱有怀疑,但我这样没用的男人,竟能在诗坛的一隅得到崭露头角的机会。人的一生,真可谓不可思议。那时,日本正盛行着文学的热潮,那时的情形是最近这场仿佛通宵守灵般假正经的文艺复兴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非常猛烈的西化浪潮,真正的天马行空般果敢而粗暴的方式,特别是像翻译过来的外国诗那样,胡乱换行的诗非常流行,在我工作的印刷厂里,也有写那种诗的人来委托我们印刷团体刊物,是题为《曙光》的,二十页上下的小册子,接受了这份印刷的工作后,我总是一边读他们的原稿一边捡活字,渐渐地受到了文学热潮的影响,去书店买当时大作家的诗集来读,逐渐树立了自信,以《乌鸦骑在猪背上》为题,将我在乡下的旱田里实际见到的奇景,毫无道理大刀阔斧地写成那种换行诗,心虚胆怯地请一位《曙光》的诗人帮我看看,结果他说诗很有趣,我意外得到了在《曙光》杂志上刊登的荣耀,于是一鼓作气,下次又以《去偷苹果的时候》为题,将我在乡下冒险失败的故事写得长长的,像上次那样使劲换行,果然又登上了《曙光》,这个怎么说呢,就是所谓的碰巧了吗,就连报纸什么的也认真地评价了那首诗,用我已经看不懂了的艰深语言煞有介事地议论起来,令我目瞪口呆。忽然间诗人朋友们就变多了,诗人这般人物,只是酗酒,睡在地板上,然后被称赞为纯真之人,我也不例外地酗酒,总之躺在地板上睡给人看,被朋友称赞,为此金钱拮据变得频繁出入当铺,印刷厂的老板娘和那位千叶县出身的厨娘攻击的强势也几乎到达了极致,我到底是防无可防,终于从那家印刷厂逃走了。果然,我也许被诗这个魔物耽误了一生。然而,那时候,如果印刷厂的老板娘和千叶县厨娘,对我能稍微再温柔一些,平静地规劝我的话,我会不会彻底打消专心作诗的念头,重新做个认真的印刷工,如今变成一家相当不错的印刷厂的老板了呢,虽然这是老人的牢骚话,但屡屡又不禁这样想。像我这样没用的男人,写点诗什么的,想要只凭一支笔就与东京贤明的文人们为伍且生活下去,非常非常难以做到。从那家印刷厂逃走以后的我的生活,是不值得一提的狼狈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是如同呆然望着地狱的走马灯一般的心情,我自己也忍不住惊叹,竟没有发狂也没有饿死,就这样活下来了。我送过报纸,收过废品,做过拉皮条的,摆过摊子,试过开牛奶店(注一),兜售过不像样子的照片和画,做过虚假报纸的记者,给暴力团体跑过腿,总而言之,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没用的男人能做的工作也不为过。之后,这个没用的男人,越来越自甘堕落,终于独自衣衫褴褛地逃离了东京,成为了弟弟家的食客,这段一无是处的生涯,事到如今连怨恨谁的资格都没有,然而,即使如此,啊,那时候的那些女人,要是没有那般为难我的话,我多多少少能得到些自尊和力量,就算没用还是那么没用,也好歹能成为个像样的男人吧,我在老来梦醒的时候,反复回味着我从幼年起遭遇的许许多多悲惨的女祸,心中充满了抓心挠肺的思绪。

我在东京的时候,被三位妻子抛弃了。最初的妻子就是个很过分的家伙,第二位更加性格恶劣,第三位与其说抛弃了我,反不如说是将我赶了出去。

说来有些奇怪,我即便如此,结婚之事却没有一次是我这边积极行动促成的,全都是女性强硬地来我这边,不,这绝不是炫耀。女性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几乎从第一感就能识别出意志薄弱的无能男人,抓住其弱点,让他狠狠地吃苦头,厌倦了便像丢掉破鞋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她们绝好的猎物。


最初的妻子,应该称得上是当时的文学少女,是位戴着眼镜的、脑筋不好的女人,她从早到晚,总是哭着对我说,你还不够爱我啊,还不够啊,我真的无言以对,刚一露出了不快的表情,女人顷刻之间就发出了尖叫,啊,你这可怕的脸色! 你是恶魔! 你是色鬼! 还我处女! 侵犯贞操! 赔偿损失! 胡言乱语着这样一些扫兴的话。那时候我正拼命努力想写出好诗,也就是所谓胸怀凌云之志,即使是半狂乱的胡话,被指控恶魔色鬼侵犯贞操之类极其损害名誉的罪名,要是影响到世人的评价,会不会因此将我的未来搞得一团糟呢,念及此处实在是笑不出来。也是因为我当时还年轻,过于抑郁,不知思考了多少遍,要不杀了这个女人自己也去死。最终这个女人,在与我同居的第三年,抛弃我离开了。她留下了一张奇怪的字条走了,上面依然写着十分令人不快的话:你是个犹太人吧,刚开始我就知道了,用虫子来比喻的话,你就是赤蚁。不知为何,这段话似乎荒谬绝伦,但是,感觉上令我毛骨悚然心生厌恶,如同地狱的妖婆的咒文一般,是给人带来异样心情的文字,脑子那么不好的女人,竟也能想出这样令人极其不快和颤栗的话语向我袭来,我不禁深切地感受到,女人这种东西,当真有着深不见底的恐怖之处。

即便如此那也是,所谓,文学少女,文学上的恶言恶语,比起第二位妻子现实上的毒辣,也许可以说是还能忍受的。这第二位妻子,是我在本乡(注二)开了一家小小的牛奶店的时候,作为服务员雇佣的女人,牛奶店失败关店后依然赖在我那里不走,这个女人对金钱的渴望,恰如饥饿的狼一般,我在诗歌上的勤奋她完全不认同,还极其凶猛地说我那些诗友的坏话,用世俗的说法就是有着性情刚毅的一面,我的诗评价如何她都无所谓,只是骂我没了工作,感叹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偶尔有杂志社的人来我这里约诗稿,她就把我晾在一边自己上前,不带一丝笑容地挠着蓬乱的头发,仿佛那些报社的人是她的仇敌一般,十分憎恶地喋喋不休地说着,当今的物价很高之类,丈夫迟钝愚笨又厚颜无耻一点也不可信任之类,靠写诗什么的根本生活不下去,想让丈夫接下来去铁路上班之类,因为有诗人恶友跟随,丈夫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像个无赖汉之类,专程跑来邀请我写诗的人,也露出厌恶的表情,肯定是对我和妻子两人都感到鄙夷了吧,很快就离开了。于是,妻子在那个人走了以后,对我大发脾气,那是重要的客人,就因为你态度冷淡才让他这么快走了,不能老是靠着我,你也是个男人的话就要有男人样子,打起精神来,交际应酬就必须要炒热气氛,她像是拿我撒气一般说教起来。

我那段时间,也在做某个假新闻报社的广告专员,在炎炎烈日下浑身是汗,跑遍东京市中,所到之处受着打发乞丐一般的待遇,即使如此也要笑着点头哈腰鞠了几百万遍躬,好不容易才收到了近十张一元纸币,十分振奋地回了家,我至今还记得,初秋的傍晚妻子在走廊里光着两个膀子洗头发,我说,我今天挣了大钱回来,将那些纸币给妻子看了,她也无动于衷,说道,一元纸币的话根本没几个钱,然后继续洗头发。我感到非常失望,就说,那这些钱你不要了吗,她平静地用下巴示意自己跟前,说,放在这里。我依她所言刚一放在那里,忽然就刮起了晚风,那些纸币飞散在庭院里,即使是一元纸币,也是我付出了拼命的辛劳收来的大钱,我想也没想就叫出了声,奔到庭院里去追那些纸币,那时的心情悲惨到了极点。这个女人,据说在信州有个唯一的亲弟弟,我收来的钱大多都被汇给了他。她一看到我的脸,说的就是钱、钱、钱。我为了给这个女人钱,已经到了强盗、杀人什么都愿意做的地步。我想,为了金钱犯罪的人身边,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在吧。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说了我的诗友们那么多不分青红皂白的坏话,尤其是对伙伴中最年轻的那位浅草的热衷歌剧女演员的诗人,虽说如此他才仅仅是个没出过一本诗集的少年,她暗地里对那个人的嘲骂,是最为激烈的,然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久她和那个少年私通,扔下我离开了。女人真是行为奇怪的生物。说真的,要理解那样的心理只是徒增痛苦。


不过,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她与我第三位妻子比起来,还是好的。她从刚开始,就是抱着将我作为苦力使用的目的接近我的。那段时间,我自己也愈发颓废,写诗的力气也衰竭了,在八丁堀巷子里摆了个小酒摊,像野狗一般睡在那里,那条巷子深处,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娘和自称她女儿的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摆了个烤红薯摊,晚上睡觉时去附近的廉价客栈,几乎和我同样,过着身无一物的乞丐般的生活,她们俩注意到了我,就来帮我做些没必要帮忙的事,最终我被带去了那家廉价客栈,开始了这段恶缘。两个摊子并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店铺扩张,我做着木匠活儿,为店里进货,每天工作到精疲力竭,老婆娘和她女儿招呼客人,把不想做的工作全推给我,卖得的钱母女俩紧握不放,渐渐露骨地将我当做男佣使唤,夜里我在廉价客栈里一靠近她女儿,母女俩就仿佛驱赶猫咪般发出“去!去!”的训斥声将我赶走。之后我渐渐地意识到,这对母女俩,并非真正的母女,不知是何缘由,感觉她们二人似乎都有沦为游女的经历,总之本性太坏被人看不起被抛弃,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和她们打交道了。我被这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传染了恶性疾病,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辛苦,母女俩反而归咎于我,她女儿没事干就说腰痛,躺下睡了,而且老婆娘和她女儿都骂我说,就是因为和你这种不正经的男人在一起,才落得这副无可挽回的身体,然后吩咐驱使我做没有必要的事。我故意在此强调,正是因为我的努力,生意稍微繁盛了一点,两个摊位合并的规模已经不够用了,这也是女儿和老婆娘的提案,在新富町主干道上租了一间小房子,挂出写着“关东煮”、“简餐”的灯笼。自从搬进了那间房子里,我完全变成了男佣的身份,被吩咐将老婆娘称为“夫人”,将我的妻子,称为“大姐”,老婆娘和我妻子睡在二楼,而我铺着薄席子睡在厨房里。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秋天过了一半,月色非常好的夜晚,我十二点多闭店,然后十万火急地去筑地的某个相熟的料理店洗澡,回来的路上,在小摊吃了一碗荞麦面,回到家想开后门,发现好像从里面反锁了,打不开。于是我来到大街上,抬头向二楼小声地喊了几声,夫人,大姐,夫人,大姐,不知是她们已经睡着还是怎样,二楼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反应。刚洗完澡的身体被秋风吹透,心情变得懊恼极了,我踩着垃圾箱爬上屋檐,轻轻敲着二楼的护窗板,低声呼喊,夫人,大姐,里面的妻子冷不防地大喊,小偷! 然后还不停地叫唤,小偷! 小偷! 小偷! 我狼狈不堪地说,不是的,是我啊,是我啊,但里面也不肯信,连声叫着,小偷! 小偷! 小偷! 与此同时,里面传出锵锵锵的奇怪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老婆娘敲打铁盆的声音,我感到一阵汗毛直立的恐怖袭来,从屋檐上跳下来想要逃走,被听到了妻子她们的骚动赶来的巡查抓住,打了两三下,然后,巡查透过月光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说道,怎么是你啊。在附近轮流值班的巡查,自然是认得我的脸的。我简略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巡查笑着说,欸,那还真是过分,然而,二楼上还在叫着,小偷! 小偷! 也还在继续敲打铁盆,附近的人都被吵醒跑了出来,骚动变得越来越大,巡查便粗声怒喝道,二楼的人,打开店门! 这样一来二楼的疯狂总算平息下来,二楼亮起电灯,不久,楼下也亮起电灯,店门从里面打开了,穿着睡衣的老婆娘和妻子,慌慌张张地露出脸,巡查苦笑着说,不是小偷,把我推到前面。老婆娘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是谁呀?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你认识吗?”她问女儿,女儿也认真地回答说:“反正这不是我们家的人。”被如此对待,我也惊讶到了极点,无言以对,说道,是吗,再见了,不顾巡查的呼喊阻止,我飞快地向河边走去,反正,她们迟早要将我赶走吧,那不是我能够长久居住的家,我认命了,以今天为限,今后又是孤身一人的流浪生活,倚在桥栏杆上,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河面上,月影浮在缓缓流动的那条河里,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每一滴都生出一道美丽的金色的小波纹,啊,虽然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我至今,仍能够清清楚楚地原样想起,那时的寂寥与悲哀。


在那之后,我也一直持续地遭受着各种各样的女人毫不手软的打击。我以为,不过因为她们是没文化的女人,所以才能那般果断地做出残酷的事情,岂料岂料,绝非如此。在国外学习了很久归来的女子大学的老妇人教授,虽然这位教授前几年去世了,但由于这位教授的缘故,我的某部诗集受到了异常猛烈的嘲骂,我从心底感到颤栗,从那以后,一行诗也写不出来了,即使我想反驳,可那些骂人的话没有任何情面和宽容,她骂我刚刚小学毕业没有什么学识,诗越来越拙劣令人读不下去,东北的寒村出生的人绝对不可能写出高贵优雅的诗,看看那张脸吧,根本不是诗人的脸,生活的不检点,肮脏,卑怯懦弱,追随在这种没文化的流浪诗人身后日本可绝对称不上文明的国家之类的,从一到十一一例举,虽然全是事实,就如同对一个痴呆的孩子说,你是家里的累赘死了比较好,那般恐怖精准的打击方法,毫不掩饰,不行就是不行那样一举扼杀的猛烈程度。我与那位教授,只是在某个诗人聚会上打过照面的关系,明明应该没有任何个人的恩怨,为什么要特别选择将枪口对准我这样有也好没有也好的所谓流浪汉般的存在呢,果然即使是常年在国外做学问归来的大学教授,也有着那种抓住无能的男人让他狠狠地吃苦头的女性特有的本能吧,总之我在某个诗歌杂志上读到了那篇骇人的文章,身体不住地发抖,由于极度的恐怖感,产生了奇怪的性倒错一般的反应,竟然给那位六十多岁的,长着一张男人间也少见的硕大威严面孔的老婆婆,发去了这样的电报,更加耻上加耻。为您,送上亲吻。

然而,那位老教授,给了我如此几近疯狂的恐怖,她给我那本就纤细瘦弱的诗的生命给予了致命一击,但她大概对这件事毫无察觉,不,不,如果她注意到了,或许反而会洋洋自得地陶醉起来,总之前些年,她十分安乐地往生他界了的样子。

那么,天气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我这愚蠢的经验谈,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总而言之,世间的女性无论是否有学问,都隐藏着非常令人恐怖的残酷性,明明如此,还说女子是柔弱的,说她们需要被保护,刚一觉得有些道理,就说男人要像个男人的样子,像样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一旦充分发挥男人味博取女人的好感,就被说太胡来了不能那样做,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残忍报复,到底该如何是好呢。从独自一人逃离东京以来,十年之间,我当然也因为弟弟的妻子、他妻子的妹妹还有叔母,各种各样的女人们,受到复杂奇怪的攻击,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女人存在,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实在走投无路之时,这回民主主义的黎明到访了,新宪法似乎明确规定了男女平权,真是普天同庆的事情,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说女人是柔弱的了,毕竟已经男女平权了嘛,真是愉快,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不用再庇护任何人,可以随意说女人的坏话了。有观点认为,言论自由的裨益此时也到达了极点,被那位老妇人教授连根拔下了诗之舌的我,只剩下控诉女性之舌,依据这新宪法的男女平权、言论自由,应该是可以得到容许的。我打算将从今往后的余生,奉献在揭露女性的暴力上。


底本:「太宰治全集8」ちくま文庫、筑摩書房

来源:青空文库


注一:日本明治40年(1907)以后出现的,供应牛奶、面包、点心等的简易餐厅。

注二:指东京的本乡区,现在位于文京区的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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