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灯笼

1.

 

我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梦。梦境真实得就像刚刚看过一场令人唏嘘不已的电影一样。

在那场梦里，我的朋友弃世了。即使醒来之后，我仍感到某种伤感在心中压迫着我。不，准确地说是遗憾，如同窗外阴霾笼罩的城市一般不太清晰却很沉重的感觉。我开始思索，死者为大。

所以，我得为逝者做点什么。

于是，我飞快地收集着脑海中残存的梦境的碎片。因为我知道失去梦中的记忆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个过程，是不是很像死亡呢。我突然这么想。

我们的生命，就只在朝夕之间。闭上眼睛，我们就在黑暗中死亡，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也只度过短暂的一夜，在黎明到来之际宣告终结。睁开眼睛，我们就不再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的轮回，直到连这般轮回也不再继续。

那梦中的友人，我不愿将她孤独地遗忘在死去的梦境里。我要记住她曾经活过，真真切切地活过。

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的唯一方法，我想，就是把她写出来。

 

2.

 

我终于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刻挤进了电梯。

电梯里人很多，大家都笔直地僵硬地站在狭小的空间里，仰望天花板或者低头看脚尖，面容呆滞。旁边，只有我认识的那位心理辅导老师和一位少女在小声交谈。

“其实，我差不多已经决定好了。”

“那么，我也就坦白相告。我不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必要的话，我就只能看着你了。”

“唉……”

少女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地跺了跺脚。

“其实，我也很理解你……因为我也曾经……。”

“嗯？”

少女突然惊讶地扬起头盯住老师。

“老师？”

“自杀过。所以知道了要对自己好一些。”

我发现少女的目光猛地投向了我，心里不禁一震。我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在一直盯着她们看，就像街头闲逛的大妈津津有味地围观骂街或者车祸一样，难道我已经露出了一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竟然会对别人的痛苦产生好奇心和兴趣什么的……想来真是羞愧不已。与少女双目对视的那一刻，我的尴尬早已超过了惊讶。

我想逃避她的目光，但是那样一来岂不是更加承认了我在窥视不该知晓的私事。略一思量，我还是迎上了她的目光。

“唔……我能和你交个朋友吗？”我说。

她好像稍微有一点点意外，但是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相反地，她很开朗地笑起来。

“好呀。那……正好，我带着一张明信片，送你好了。”

说着，她递给我一张似乎写着很多字的明信片。我没有仔细看，只是直接收好。

此时，电梯到达了最高层。

 

3.

 

我还是始终不能相信这个梦就这么过去了，因为它简直比现实还有实感，那个少女一定还存在在某处。

第二天晚上，我在熄了灯的黑暗的宿舍里辗转反侧。

有点期待做一个梦。在今天的梦里会不会再见到她呢？不、不会的，她已经死了。那么，我能在梦里依然怀念着她吗？我不太贪心，只要到那个我一直怀念着这样一个朋友的时空就好了，让她在我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多少能减轻一点遗憾。

可惜，我没能如愿。

我梦见我参加了有趣的社团活动。和我的另一群朋友们在一起聚会。期间，我和他们说说笑笑，笑得嗓子都累了。他们中流行一种猜数字的惩罚游戏，惩罚方式也一次猎奇过一次，笑声快要把天花板给掀掉了。旁边一个男生笑得直跺脚，地板也在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似乎也很久没那么放肆地玩过了。

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和他们在一起就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从睡梦中醒来，关于那个少女的记忆才再次回到我的脑海。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无法言说的遗憾涌上了心头。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大概。

连梦里都会将她忘却，就这样，把她一个人孤单地，忘却了。

然后，剩我一个人面对孤单的现实生活。

 

4.

 

我和那个新交上的朋友跟在老师的后面走下电梯。老师默默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漆成黄色的木门。室内很明亮，落地窗给人开阔、舒适的感觉，可以眺望远远的美丽的景色。这里，作为心理辅导的地方，确实一开始就给人明快爽朗的感觉。

但是，同时，这座建筑也是这附近难得的一座高楼，听说有不少人选择从这层跳下去，还真是讽刺。

再美丽的风景也拯救不了被玷污的心，死并不是什么美的东西啊。

少女在我旁边坐下来。

“呀……这个。”

少女从包里摸出了一瓶可乐，向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能喝吗？”

“……不喝我就送给她嘛。”

少女听到了老师的话，对她做了个嗔怨的表情，语气却是撒娇似的。她拧开可乐发出了“噗”的一声，然后飞快地小啜了一口（似乎并没有喝到），拧上盖子递给了我。

我就莫名其妙地收下了这个礼物。

接着，她们的辅导课就要开始了。我虽然不太懂这位新朋友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懵懵懂懂地，似乎从她们的对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然而，总归觉得再呆下去也比较尴尬，我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

“嗯……我先回家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我字斟句酌地说道。

 

5.

 

我没有想到那既是我和她的第一次会面，也是最后一次会面。说起来，清醒过来之后，我也在思考，为什么我要对一个并不能称得上“熟悉”的、甚至只是个虚拟的人怀有那样的感情。然而，在当今的世界里，对虚拟的东西付出真心，对真实存在的东西虚情假意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了吧。

我，尤其不擅长与真实的人类交往。

不论怎样都难以融合进集体里，就像一条毛色不同的狗，若不愿被排挤，就只得孤身一人。但是，一旦登陆网络，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躲在荧光屏下，打着字热情洋溢地说个不停。

然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只是时代的通病罢了。

即使是虚拟的友谊，也是那样纯真可贵呢。

所以，大家就用切断电源后无止境的孤独，来交换那种可贵的东西。相当合算的买卖。

我曾经遇到过不少，像少女那样的人。

他们中，有的人因为无法和同学相处、遭受欺凌而休学，有的人有过自杀的经历等等。这使我常常怀着一种柔软的心态照拂这这些羽毛一般的友谊。

这样的友谊是如何形成的呢？有人肯定要说：其实你只是个伪同情者吧，因为别人的经历比你悲惨而获得满足，何必要说得如此高尚。

我丝毫不否认这种说法，因为他看到了事情的本质。然而没有什么东西的本质是美丽的、高尚的，所以为了让道德显得高尚，我们需要一些美化他们的说法。

试举例：

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另：

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6.

 

两天以后，我听说那位少女已经自杀了。

就在我遇见她的那一天，我走之后，她和老师谈了很久。谈话结束的时候，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她对老师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洗手间就在办公室的斜对过，电梯的旁边。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老师去洗手间找她，结果门被反锁，怎么敲也没反应。

当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她已经死在里面了。

当时，我在家中听闻此消息，难以置信。

我问妈妈：“妈，我拿回来的可乐呢？”

“哦，已经被你爸做菜用掉一半了。”妈妈随口答道。

我去厨房拿回那半瓶可乐。本来不太喜欢可乐的我，对于别人“喝过”的可乐更不怎么珍惜。但是，此刻捧在手中的可乐作为一件遗物，似乎在无言地证实着我曾有过的那么一段短暂的友谊，虽然已经不满了，手感却比之前更沉。我把可乐瓶颠倒，液体在里面来回流动的声音，如同心脏在搏动。

我猛然想起，她送给我的那张明信片，于是我急急忙忙地把它翻了出来。

明信片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很整齐，很干净，是像遗书一样的东西。大致内容是说她患上了肺癌，已经痛苦不堪……云云。最后的署名是一个大大的“阳”字。

阳子。

原来这是她的名字。说起来真是可笑，我竟然现在才得知自己朋友的名字。

阳光的阳。太阳的阳。我拿着那张橘色的明信片，感到炫目的阳光一直射进眼底。

 

7.

 

阳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小声地念起了那个朋友的名字。

呀……真是讽刺呢。明明是那样自杀了的人，为什么有个这么光明的名字。这个名字每每读起来，心中异样的感觉就要加深一点。可是，我也得承认，每每想起她，就会想到温暖的、耀眼的阳光，像要将整个世界包裹起来似的。

没有什么人是天性阴郁的。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这样评价别人，或者自己。

大多数人只看到了结局，而除了当事人本身，恐怕谁也看不透本质与内心。她经历过什么呢？她是怎样想的呢？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为了活下去呢？仅有一面之缘的我，恐怕是无从得知了。

信。

信上写了什么？

我猛然发现那个梦境像是戛然而止的电影一般，被装进黑色的匣子收藏起来了。无论多么努力想要回忆起来，却始终打不开那个匣子。那些明明是光鲜亮丽的画面在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仿佛成了上一世的记忆，被永远地留在了境界的彼岸。

而我，只能在模糊不清的纸上看到那个硕大的字迹。

阳子。

我在这世界上呼唤着她的名字。

 

8.

 

我决定要去事发现场看一看。

跟老师打了个招呼，我就也借口上洗手间走了出去。电梯旁边的洗手间干干净净，还是熟悉的老样子。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的痕迹。我轻手轻脚地插好门。

我的左手边是蹲式便器，右边是简单的浴缸，正对着的是洗手池，上面有一面可以照清我自己的半身镜子。

我一面盯住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缓缓地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流淌着，流过我的手指。我看着镜子里的我，开始想象阳子的样子。

忽然间，我看到了阳子在这里做过什么。我好像意识到，自己就是当时的阳子。

阳子非常冷静。就像在做一件日常小事一般。她是在水池边划开手腕的，但是并不怎么喜欢与那面镜子对视。欣赏就未免太过造作了。虽然不想造成太多的麻烦，但还是把水池边、台阶上都溅上了血迹。那就索性夸张一点吧。阳子在这个狭小的、密闭的空间的每一处，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那是自己，最后的存在证明。

小小的浴缸虽然脏了一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似乎与墓穴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所以阳子靠着墙面躺了进去，静静地等待某个时刻的来临。

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门外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我好像沉迷在某种梦境里一样，完全对那声音置若罔闻。我看到了，阳子所经历的一切，并且有如神使鬼差一般，把阳子做过的事情全部重复了一遍，分毫不差。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此刻我就是阳子，靠在浴缸里的阳子，微笑着看到一片血液的图画。

终于，门被强行打开了。冲进来的老师看到我，正魂不守舍地靠在狭小的浴缸里。周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水龙头还在不断地流淌着。

 

9.

 

这就是，梦境的结束，物语的结局。

无论对于阳子，还是我，都是个过于圆满的结果了。

我已经在梦境中实现了理想，所以在现实中要像太阳那样活下去。

 

END